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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产者的面目(5)


  葛朗台端相着女儿,快活的叫道:"今天她刚好二十三了,这孩子。是咱们操心的时候了。"

  欧也妮和她的母亲心照不宣的彼此瞧了一眼。

  葛朗台太太是一个干枯的瘦女人,皮色黄黄的象木瓜,举动迟缓,笨拙,就象那些生来受折磨的女人。大骨骼,大鼻子,大额角,大眼睛,一眼望去,好象既无味道又无汁水的干瘪果子。黝黑的牙齿已经不多几颗,嘴巴全是皱裥,长长的下巴颏儿望上钩起,象只木底靴。可是她为人极好,真有裴德里埃家风。克罗旭神甫常常有心借机会告诉她,说她当初并不怎样难看,她居然会相信。性情柔和得象天使,忍耐功夫不下于给孩子们捉弄的虫蚁,少有的虔诚,平静的心境绝对不会骚乱,一片好心,个个人可怜她,敬重她。

  丈夫给她的零用,每次从不超过六法郎。虽然相貌奇丑,她的陪嫁与承继的遗产,给葛朗台先生带来三十多万法郎。然而她始终诚惶诚恐,仿佛依人篱下似的;天性的柔和,使她摆脱不了这种奴性,她既没要求过一个钱,也没对克罗旭公证人教她签字的文件表示过异议。支配这个女人的,只有闷在肚里的那股愚不可及的傲气,以及葛朗台非但不了解还要加以伤害的慷慨的心胸。

  葛朗台太太永远穿一件淡绿绸衫,照例得穿上一年;带一条棉料的白围巾,头上一顶草帽,差不多永远系一条黑纱围身。难得出门,鞋子很省。总之,她自己从来不想要一点儿什么。

  有时,葛朗台想起自从上次给了她六法郎以后已经有好久,觉得过意不去,便在出售当年收成的契约上添注一笔,要买主掏出些中金给他太太。向葛朗台买酒的荷兰商人或比国商人,总得破费上百法郎,这就是葛朗台太太一年之中最可观的进款。

  可是,她一朝拿到了上百法郎,丈夫往往对她说,仿佛他们用的钱一向是公账似的:"借几个子儿给我,好不好?"可怜的女人,老是听到忏悔师说男人是她的夫君是她的主人,所以觉得能够帮他忙是最快活不过的,一个冬天也就还了他好些中金。

  葛朗台掏出了做零用、买针线、付女儿衣著的六法郎月费,把钱袋扣上之后,总不忘了向他女人问一声:"喂,妈妈,你想要一点儿什么吗?"

  "呕,那个,慢慢再说罢。"葛朗台太太回答,她觉得做母亲的应该保持她的尊严。

  这种伟大真是白费!葛朗台自以为对太太慷慨得很呢。象拿侬、葛朗台太太、欧也妮小姐这等人物,倘使给哲学家碰到了,不是很有理由觉得上帝的本性是喜欢跟人开玩笑吗?在初次提到欧也妮婚事的那餐晚饭之后,拿侬到楼上葛朗台先生房里拿一瓶果子酒,下来的时候几乎摔了一跤。

  "蠢东西,"葛朗台先生叫道,"你也会栽斤斗吗,你?"

  "哎哟,先生,那是你的楼梯不行呀。"

  "不错,"葛朗台太太接口。"你早该修理了,昨天晚上,欧也妮也险些儿扭坏了脚。"

  葛朗台看见拿侬脸色发白,便说:"好,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你又几乎摔跤,就请你喝一杯果子酒压压惊吧。"

  "真是,这杯酒是我把命拚来的呢。换了别人,瓶子早已摔掉了;我哪怕碰断肘子,也要把酒瓶擎得老高,不让它砸破呢。"

  "可怜的拿侬!"葛朗台一边说一边替她斟酒。

  "跌痛没有?"欧也妮很关切的望着她问。

  "没有,我挺一挺腰就站住了。"

  "得啦,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葛朗台说,"我就去替你们修理踏级吧。你们这般人,就不会拣结实的地方落脚。"

  葛朗台拿了烛台,走到烤面包的房里去拿木板、钉子和工具,让太太、女儿、佣人坐在暗里,除了壁炉的活泼的火焰之外,没有一点儿光亮。拿侬听见他在楼梯上敲击的声音,便问:"要不要帮忙?"

  "不用,不用!我会对付。"老箍桶匠回答。

  葛朗台一边修理虫蛀的楼梯,一边想起少年时代的事情,直着喉咙打唿哨。这时候,三位克罗旭来敲门了。

  "是你吗,克罗旭先生?"拿侬凑在铁栅上张了一张。

  "是的。"所长回答。

  拿侬打开大门,壁炉的火光照在环洞里,三位克罗旭才看清了堂屋的门口。拿侬闻到花香,便说:"啊!你们是来拜寿的。"

  "对不起,诸位,"葛朗台听出了客人的声音,嚷道,"我马上就来!不瞒你们说,楼梯的踏级坏了,我自己在修呢。"

  "不招呼,不招呼!葛朗台先生。区区煤炭匠,在家也好当市长。"所长引经据典的说完,独自笑开了,却没有人懂得他把成语改头换面,影舐葛朗台当过市长。

  葛朗台母女俩站了起来。所长趁堂屋里没有灯光,便对欧也妮说道:"小姐,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祝贺你年年快乐,岁岁康健!"

  说着他献上一大束索漠城里少有的鲜花;然后抓着独养女儿的肘子,把她脖子两边亲了一下,那副得意的神气把欧也妮羞得甚么似的。所长,象一只生锈的大铁钉,自以为这样就是追求女人。

  "所长先生,不用拘束啊,"葛朗台走进来说,"过节的日子,照例得痛快一下。"

  克罗旭神甫也捧着他的一束花,接口说:"跟令爱在一块儿,舍侄觉得天天都是过节呢。"

  说完话,神甫吻了吻欧也妮的手。公证人克罗旭却老实不客气亲了她的腮帮,说:"哎,哎,岁月催人,又是一年了。"

  葛朗台有了一句笑话,轻易不肯放弃,只要自己觉得好玩,会三番四覆的说个不休;他把烛台望座钟前面一放,说道:"既然是欧也妮的生日,咱们就大放光明吧!"

  他很小心的摘下灯台上的管子,每根按上了灯芯盘,从拿侬手里接过一根纸卷的新蜡烛,放入洞眼,插妥了,点上了,然后走去坐在太太旁边,把客人,女儿,和两支蜡烛,轮流打量过来。克罗旭神甫矮小肥胖,浑身是肉,茶红的假头发,象是压扁了的,脸孔象个爱开玩笑的老太婆,套一只银搭扣的结实的鞋子,他把脚一伸,问道:"台·格拉桑他们没有来吗?"

  "还没有,"葛朗台回答。

  "他们会来吗?"老公证人扭动着那张脚炉盖似的脸,问。

  "我想会来的,"葛朗台太太回答。

  "府上的葡萄收割完了吗?"特·篷风所长打听葛朗台。

  "统统完了!"葛朗台老头说着,站起身来在堂屋里踱步,他把胸脯一挺的那股劲儿,跟"统统完了"四个字一样骄傲。

  长脚拿侬不敢闯入过节的场面,便在厨房内点起蜡烛,坐在灶旁预备绩麻。葛朗台从过道的门里瞥见了,踱过去嚷道:"拿侬,你能不能灭了灶火,熄了蜡烛,上我们这儿来?嘿!

  这里地方大得很,怕挤不下吗?"

  "可是先生,你们那里有贵客哪。"

  "怕什么?他们不跟你一样是上帝造的吗?"

  葛朗台说完又走过来问所长:"府上的收成脱手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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