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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而今天的立法者所制定的这种法律并不具备一般人设想的美德。它并不是全国一视同仁的,在执行中可以随机应变到与它的原则完全相悖的地步。这种情况各个时代或明或暗都有所表现。哪个历史学家会这样无知,竟以为最强有力的政权所通过的法令曾在全法国通行无阻?竟以为国民公会下令征收的人力、物力和钱财,在普罗旺斯,在诺曼底的穷乡僻壤,在布列塔尼的边远地区,能和在大都会里一样得到实施呢?哪个哲学家敢于否认,今天在这个省有个人头落地,而就在邻省有人犯了同样的罪,甚至更加严重的罪,却保住了脑袋?人们要求在生活中实现平等,而法律和死刑中却充满了不平等!……

  当一个城市的人口低于一定数字时,管理的方法就大不相同了。法国大约有一百个城市是法律能充分发挥作用的地方,那里的民智也开化到能理解法律所要解决的涉及公众利益或未来的问题;但是在法国其他地方,人们就只懂眼前的享受,凡触犯他们眼前享受的,避之惟恐不及。因此法国差不多一半地区有一种因循苟且的势力,足以抵销一切法律、行政和政府的作为。这里需要说明的是,这种抗拒不涉及政治生活中的重大事情。收税、征兵、惩办重大罪犯照常进行。但是除了大家公认的某些必办的事以外,所有一切涉及风俗、利害以及某些不轨行为的法律措施,只要遇到普遍的恶感,就都等于作废。在我们这篇故事发表的时候,看到狩猎法所造成的悲惨事件,就很容易认识到当年路易十四也曾遇到过的这种抗拒力。根据这一狩猎法,每年为保全几只野兽得牺牲二三十条人命。①

  ①一八四四年五月,法国颁布狩猎法,把狩猎权作为财产的附属物,对违禁越界狩猎者予以严惩。这项法律遭到群众抗拒,警察执法中遭到违法猎人枪杀的惨案不时发生。本书最初发表也是在一八四四年,在法国《新闻报》上连载,故云。路易十四遇到的抗拒是指法国雷恩省议会曾为保卫勃艮第人的特权而抗拒王权至上的原则。路易十四曾因此下令中止议会活动两年。

  在法国,在两千万人的心目中,法律不过是张贴在教堂或市府门上的一张白纸。这就是穆什用“公文”一词来表示当权者的由来。许多区政府(更不用说普通的乡政府了)用《法律公报》来做盛葡萄或粮食的袋子。至于到乡里,那文盲之多,以及对待公民身分证的态度,简直令人吃惊。这种情况的严重性,所有严肃的行政官员都是知道的,当然将来会有所减轻;但是如此大受攻击的中央集权——正如法国现在一切伟大、有用、强大的东西都大受攻击一样——所无能为力的,并且在它面前总是碰得头破血流的力量,也就是将军现在就要碰到的力量,无以名之,名之曰“庸人势力”。

  过去,人们大声疾呼反对贵族暴政,今天又高喊反对金融家的暴政,反对滥用权力,而这很可能只不过是卢梭称之为社会契约的社会枷锁所留下的不可避免的伤痕,有人称之为宪法,有人称之为宪章,在这里叫沙皇、在那里叫国王、在英国则叫议会。但是,始于一七八九年,继于一八三〇年的平均化做法,为市民阶级的暧昧统治作好了准备,把法国交给了它。现在有一个不幸是司空见惯的事实,就是一个区、一个小镇、一个县实际上是受一个家族的操纵;戈贝坦在复辟王朝鼎盛时期攫取权势的情景比任何说教都更能揭露这种社会弊病。不少受压迫的地区对这种情况有所体会,不少受到暗算翻不了身的人在这里看到公众利益的小墓碑,有时也可以作为对私人的大不幸的一种安慰。

  正当将军自以为重新开始一场其实从来没有休战过的战斗的时候,他过去的管家已经织好了最后一个网眼,把整个法耶市周围都罩在他的大网里。现在长话短说,有必要简单叙述一下戈贝坦所借重的家族关系网,戈贝坦通过这关系把全乡拢在自己怀里,就象一条大蟒蛇缠在一棵大树上,缠得那样的天衣无缝,使路人看去竟以为是亚洲植物的自然现象。

  在一七九三年,阿沃讷峡谷有穆雄三兄弟。自从一七九三年以来,人们出于对旧日领主的憎恨,就以阿沃讷取代艾格庄来命名这个峡谷。

  长兄是龙克罗尔家族的管家,后来当上了国民公会的省议员。他的朋友公诉人戈贝坦拯救了苏朗日一家,他追随他的榜样,也拯救了龙克罗尔一家的身家性命。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嫁给律师冉德兰,一个就嫁给戈贝坦的儿子,自己于一八〇四年去世。

  老二由于哥哥的关系,凭白得到了库什邮政局的职位。他有一个独生女,唯一的继承人,嫁给当地一个叫盖尔贝的富农。他于一八一七年去世。

  最小的穆雄当了传教士,大革命前是法耶市的教区神甫,在恢复天主教的势力之后又当上了神甫,而且还是这个小市的神甫。他不愿传教,在戈贝坦父子的秘密庇护下,在艾格庄的修道院里躲了很长时间。他年已六十七岁,由于同本地居民脾性相投,受到普遍的敬重和爱戴。他生活精打细算到了悭吝的地步,因此人们都以为他很有钱,这笔假设的财富,更加强了人们对他的尊敬。

  主教大人对穆雄神甫推崇备至,称之为法耶市可尊敬的神甫。还有一件事使穆雄得到当地居民爱戴,其作用不亚于他的财产,就是大家确知主教大人几次想要他去主持省里一个条件优越的教区,他都拒绝了。

  此刻,法耶市市长戈贝坦得到他的连襟,初审法庭庭长冉德兰的坚定支持。戈贝坦的儿子是本法庭最忙的诉讼代理人,也是全区家喻户晓的名人。他已经在谈论,等他从业五年之后,打算卖掉他的事务所。他想坚持从事律师的职业,以便等他的姨父冉德兰退休的时候接替他的位置。冉德兰的独生子是财产抵押登记官。

  苏德里的儿子占据检察长的位子已经两年了,他是戈贝坦的狂热信徒。精细的苏德里太太决不会忽略给她的儿子找一个远大的前程以巩固现在的地位,于是让他娶了里谷的独生女。这还俗的修道士和苏德里两家的财产加在一起,使这个将来要成为王家检察长的年轻人跻身于本省最富有,最有名望的人物之列。

  法耶的县长德·吕卜克斯先生是法国最重要的一个部的秘书长的侄子,他是市长的幼女爱丽丝·戈贝坦小姐相中的丈夫,单是她的嫁妆,同长女一样,就有二十万法郎,还不算将来可望继承的财产!这个公务员从一八一九年一到法耶市就爱上了爱丽丝小姐,这是他无意中做的一件明智的事。要不是他有意求婚,而且看来也还匹配,人家早就逼他离职了;但是他有希望成为戈贝坦家族的成员,而戈贝坦家的族长看中的与其说是这个侄子,不如说是那个叔叔。而那叔叔呢,为了他侄子的利益,自然行使他的全部影响为戈贝坦效劳。

  就这样,教会、可撤换的和终身制的两种法官、市政府和政府,政权的四条腿都按市长的意志行事。

  这股势力就是这样在它行动的范围之上和之下巩固壮大的。

  法耶市所属的那个省按人口比例有权选出六名议员。法耶市选区自从议会里建立了一个左派中心以来,一直选葡萄酒库的账房勒克莱克为议员,他是戈贝坦的女婿,现在当上了法兰西银行的董事。这个富庶的峡谷向大选民团提供的选民数是相当可观的。①足以使德·龙克罗尔先生的当选总是有保证,哪怕是用交易的办法也好。而德·龙克罗尔已经被穆雄家争取过来作他家的保护人。法耶市的选民支持省长,条件是维持德·龙克罗尔侯爵为大选民团选的议员。戈贝坦是第一个想到这样安排选举的,他为省政府省了不少麻烦,颇得省政府好感。省长要设法选出三名纯政府派议员,两名中左派议员。这两名中左议员既然是塞里齐伯爵的连襟德·龙克罗尔侯爵和一位法兰西银行的董事,内阁也就不大害怕了。所以这个省的选举在内政部心目中是最好的。

  ①根据当时法国的选举法,每年纳财产税满三百法郎者方有选举权,第一轮选举所有有选举权者都能参加,称“小选民团”。第二轮则是全省纳税最多的四分之一选民方能参加,称“大选民团”,所以一个区的富人越多,选入“大选民团”的人数越多。

  苏朗日伯爵是法兰西贵族院议员,被任命为元帅,忠于波旁王朝,他知道他的林木和财产受到律师吕潘和苏德里很好的照管。他可以被看作是冉德兰的庇护人,因为他使冉德兰先后当上了法官和法院院长,在这件事情上,他还得到了德·龙克罗尔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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