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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一五九五年,曾有一队王家狩猎队伍从这座华贵的小楼出发,跑在前头的是保尔·韦罗内兹①和卢本斯喜欢画的那种漂亮的猎犬,然后是骏马跺着前蹄,这种马臀部肥大,毛色光亮如缎面,白里透蓝,只有在乌韦尔芒②的奇妙的作品中才见得到。后面跟着穿华丽制服的仆役,还有旺代默兰③画中的穿带护膝的长统靴和黄皮裤的饲养员,前呼后拥,好不热闹。那方形尖碑就是为纪念那个贝恩人同美丽的莫雷伯爵夫人在此地的居留与狩猎而竖起的,碑上面纳瓦尔王的纹章下刻着日期。这个嫉妒的情妇,虽然儿子成了合法的王子,却不肯让自己的冤家对头法国的纹章在这里出现。

  ①保尔·韦罗内兹(1528—1588),意大利画家。

  ②乌韦尔芒(1619—1668),荷兰画家,擅长画马。

  ③旺代默兰(1632—1690),弗朗德勒画家。以画路易十四时期的业绩著名。

  将军见到这曾经辉煌一时的古迹时,那屋顶的四边已长满了青苔。墙脚的砌石已为岁月所腐蚀,张着千百张大口,似乎因受到亵渎而呼号。铅制的窗棂散了架,一块块八角形的玻璃从十字形的框架里掉出来,使那窗子看去象独眼兽。栏杆的柱子之间开着小野黄花,所有的窟窿里都爬满了常春藤的毛茸茸的白爪。

  这一副潦倒相都是管理不善之过,这是所有拥有使用权的人在他们暂时占有的产业上打下的标志。二楼的两扇窗子让草料给堵上了。从一楼的一扇窗户望进去,可以看见一间堆满了用具和木柴的房间;从另外一扇窗户可以看见一条母牛,腆着鼻子。这说明库特居斯懒得走从小楼到饲养场的那条道,竟然把大客厅变成牛栏了,而这间大厅的藻井天花板上还刻着艾格庄历代主人的纹章!……小楼四周围上了又黑又脏的栅栏。木板搭的顶棚下养着猪,小方栏里养着鸡、鸭,半年才起一次粪。荆棘肆无忌惮地随处伸展,上面晾着破衣烂衫。

  当将军穿过桥头的路到达时,库特居斯太太刚烧完牛奶咖啡,正在擦那带柄的小平锅。守林人坐在太阳底下一把椅子上望着他的妻子,简直就象野蛮人看他的老婆一样。他听到马蹄声,转过身来,看出是伯爵先生,感到尴尬。

  “行了,库特居斯,好小子,”将军向老守林人说道,“难怪两位格拉夫洛先生来之前我的树木就让人给砍了,你把你的职务当作闲差了!……”

  “说真话,伯爵先生,我在您的林子里过夜太多了,着了凉,今天早晨疼得厉害,我老婆刚给我熬了膏药,现在还在擦锅呢。”

  “亲爱的,”将军对他说,“据我所知,牛奶咖啡做的膏药唯一能治的病就是饥饿。听着,你这个无赖,我昨天去巡视了我的林子,也看了龙克罗尔和苏朗日先生的林子,他们的都守护得好好的,只有我的已经不象样子了。”

  “啊,伯爵先生,他们在当地是老住户,人家尊重他们的产业。您说我怎么跟六个乡的人斗啊?比起您的木头来,我还更爱惜我的命呢。过去有一个想好好守护您的木头的人,结果在您的树林拐角处头上挨了一颗枪子儿。”

  “胆小鬼!”库特居斯这放肆的回答使将军怒火中烧,他强压着火斥责道,“昨晚天色好极了,可它让我现在损失了一百埃居,将来还要赔偿一千法郎。您要不就离开这儿,要不就得换个样儿。过去犯的罪,我都赦免你了。现在听我的条件。今后一切损坏林木的罚款都归你,每场官司我还给你贴补三法郎。要是这样我还要赔本,那就跟你算清账,请你走,连养老金都不给。要是你好好给我工作,严密镇压一切损害林木的行为,那你就可以得到一百埃居的终身年金。你好好考虑考虑吧。这里有六条道儿,”他说着指着那六条路,“只能选一条,象我这种人是不怕子弹的,你自己挑一条好路吧。”

  库特居斯是个小个子,四十六岁,面如满月,最喜欢游手好闲。他原指望终老于这所小楼里——现在已经变成他的小楼了。他的牛就是靠林子养活的,他有的是柴烧,他不去追赶偷木材的人,而是经营自己的园子。这样漫不经心倒挺合戈贝坦的意,库特居斯是懂得戈贝坦的心意的。所以这个守林人只有为了泄私愤才去赶那些偷木头的人。那些不顺从他的女孩子,还有他不喜欢的人,他才去追。不过长久以来他已经谁也不恨了,由于他好说话,大家都喜欢他。

  大绿依酒店的饭桌上总是摆着库特居斯的一份餐具,那些偷木头的女人也不再抗拒他了,他们夫妻两个从窃贼那里收到不少礼物。有人给他把柴火送到家,有人帮他家收葡萄。总之,所有的盗窃犯都成了他的仆人。

  他的前途几乎已经从戈贝坦那里得到保证,满指望在艾格庄出卖时得到两阿尔邦的地,所以将军那一番毫不留情的话使他猛地惊醒过来。四年之后,将军终于露出资产者决不吃亏的本性。

  库特居斯戴上鸭舌帽,拿起猎装,背上枪,穿好护腿,束上刻着蒙柯奈最近的纹章的绶带,悠闲自在地向法耶市走去。乡下人就是用这种悠闲自在的脚步掩盖他们最深沉的思想。他一路上眼望着森林,吹着口哨唤他的狗。

  “你还抱怨那个家具商,”戈贝坦对库特居斯说,“可你已经发财了还不知道!怎么着?那个傻瓜一桩案子贴你三法郎,连罚款都归你!你要是跟朋友串通好了,要立多少案子就有多少,成百桩部能有!你有了一千法郎就能把里谷在巴什勒里那块地买下来,那就成了有产业的了。不过你得安排好只抓那些真是象蛋一样光的穷光蛋,身上一根毛也没有,就什么也拔不到了。那家具商给你什么你就拿什么,诉讼费让他去管好了,那是他乐意,各有所好,这是天性。那位马里奥特大爷不是不听我的话吗?他宁愿赔钱而不愿得好处!……”

  库特居斯打心眼里佩服戈贝坦,回去之后欲火中烧,一心想当地产主,成为跟别人一样的资产者。

  蒙柯奈将军回去后把他这次出征的情况告诉了西比莱。

  “伯爵先生做得好,”管家擦着两只手说,“但是不要半途而废。那个听任人家糟踏我们的牧场和田地的乡村警察也应该换掉。伯爵先生可以轻而易举地当上乡长,并且找一个勇于执行命令的老兵来顶替沃杜瓦耶。一个大地主就应该是当地的乡长,您看我们跟现在的乡长打交道多麻烦!”

  布朗吉的乡长名叫里谷,过去是个修士,在共和一年同过去布朗吉的神甫家的女佣结了婚。尽管一个修士还俗结婚在全县引起反感,可是从一八一五年以来人们还是一直让他当乡长,因为在布朗吉也只有他一个人有能力担任这一职务。但是到一八一七年,主教把布罗塞特神甫派到已经二十五年没有神甫的布朗吉来当住持,这个青年神甫的性格已为我们所了解,他同那个叛教者之间发生尖锐的不和是很自然的。

  自那时以来,乡公所和教会之间的斗争倒使这位本来被人瞧不起的乡长大得人心。原来由于里谷重利盘剥的手段高明,农民对他很讨厌,现在忽然变成了他们的政治利益的代表,据说这政治利益受到了王朝复辟,特别是教会的威胁。

  自由派的喉舌《立宪报》从“和平酒家”到每一个公务员的家里转了一圈之后,在第七天转到了里谷手中,因为这份报虽然是以饮料店老板索卡尔大爷的名义订的,实际是二十个人凑的钱。里谷把报纸转到磨坊工人朗格吕梅手里,他又把这张已经揉成碎片的报纸传给每个识字的人。这张自由派报纸的头版文章和反宗教的谣言就造成了艾格庄峡谷的舆论。于是,里谷象那位可尊敬的格雷古瓦神甫①一样,成了英雄。他和巴黎的银行家一样,用平民政治的红色外衣掩盖着无耻的巧取豪夺。

  此时此刻,这个叛教的修道士和大演说家凯勒②一样,被看作是人民权利的卫士,而过去此人是天黑之后就不敢到野外走路的,因为怕掉进一个专门为他设的陷阱,死于非命。在政治上迫害他人不仅使他伟大起来,而且使他的过去都变得纯洁无瑕。在这方面,自由党是奇迹创造者。它那份害人的报纸机灵得很,能够办得和人民大众一样平庸无味,一样善于造谣中伤,一样容易上当受骗,一样天真无邪地坑骗别人,它对私人利益造成的损害可能和对教会造成的损害一样大。

  ①格雷古瓦神甫(1780—1831),法国大革命期间自由派神甫,为保王派和天主教会攻击的对象。他与杜布瓦夫人公开以夫妇关系同居,这一点与本书里谷情况相似。

  ②凯勒(Keller),《人间喜剧》中的银行家,又是善于辞令的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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