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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在巴黎某些有教养、有思想的人聚居的地区,你大概遇到过好些类似拉布丹先生的人物。本故事开始的时候,他在政府某个最重要的部里当处长:年纪四十来岁,单凭那色泽柔美的灰发就可以使女人为之倾心。这头发还使他那郁郁寡欢的面容显得比较温和。一双火辣辣的蓝眼睛。皮肤还不失为白皙,但灼热而分布着几点鲜红的斑点①。路易十五式的前额和鼻子,严肃的嘴唇,与其说是瘦削,不如说是消瘦了的修长身材,象是久病初愈。他的神情介乎漫步街头的人那种无精打采和事务繁忙的人那种若有所思之间。如果说,这样一幅画像可以使人对他先有一个概念,那么他的穿着就使这位人物的性格更加突出了。拉布丹先生经常穿一件蓝色长外衣,系一条白领带,背心是罗伯斯比尔式的,裤子是黑色不带绑脚的,足穿灰色丝袜,鞋子露在外面。每天早晨八点钟,他刮完脸,喝一杯咖啡提提神,然后就出门到部里去,象时钟一样准确,走的也永远是同一条路。其一丝不苟和拘泥刻板,真会使人把他当作一个正在走向大使馆的英国人。从这些主要的特征中你可以想见其人:身为一家之长,既有家事纠纷之累,又有公务繁忙之扰,不过总还算达观,能随遇而安;他是一个爱国并为国效劳的正直人;当做好事而遇到障碍时,决不回避;他谨慎,因为他洞悉世情;他对妇女彬彬有礼,因为对她们一无所求。总之他是一个饱经世故的人:对下级和蔼可亲,对同级敬而远之,对上级保持不可侮的尊严。本文写他的那个时期,你会注意到他带着那种已经把青年的幻想埋葬而变得胸无大志的人的冷漠神情;你会看到一个已经心灰意冷但还没有沦于颓丧的人,他还在坚持着当初的事业,但主要是为了有所用其才智,而不是对那靠不住的胜利还存什么希望。他什么勋章也不戴,而且为了曾在王朝复辟初期佩戴过百合花纹勋章②而自惭。

  ①巴尔扎克在其他作品中把这种皮肤特征说成是工作勤奋的标志。

  ②查理十世以百合花为王朝的象征。

  这个人的一生有许多神秘之处: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父亲;母亲是一个奢侈成性的女人,总是乘着华丽的马车盛装赴宴。

  在他记忆中,她美艳异常,但很少见面,也没给他留下什么东西。她施于他的是平庸而不完全的教育,结果使他志大才疏。他十六岁上,在母亲去世前几天,离开了拿破仑中学到政府部门去当见习公务员。某一位他从来没见过面的保护人立刻给他谋到了正式职位。拉布丹二十二岁当上了副处长,二十五岁当处长。从那时以来,在生活中支持这个青年的那只手就再也没有继续显示它的威力,除了唯一的一次,就是把这个穷孩子带到前定价专员勒普兰斯先生家。那是一位鳏夫,据说很有钱,还有一个独生女儿。格扎维埃·拉布丹发狂似地爱上了赛莱斯蒂娜·勒普兰斯小姐。那时她十七岁,名下有二十万法郎的嫁妆。这位小姐在她艺术家母亲的精心培养下,继承了母亲的全部才华。她本来是可以吸引更加显贵的男人的。她修长,美貌,天资过人,能说好几国语言,还学过一点科学。最后这个长处对女人说来是危险的,使她必须倍加小心以免流于学究气。盲目的母爱使女儿产生了错觉,使她对自己的前途抱有虚妄的向往:只有一位公爵、一位大使,要么是法兰西的元帅,或是部长,才能使赛莱斯蒂娜得到配得上自己的社会地位。这个女孩子的举止也确实有大家风范。

  她的服饰的精致豪华也超过了待嫁女子所应有的程度。——因为这样一来,她的丈夫除了幸福之外就没法给她添任何东西了。母亲是在女儿婚后一年去世的,她把女儿娇惯得使任何人要做她的恋人都难以自处。需要多少涵养功夫才能驾驭这样一个女人!一般市民都望而却步了。格扎维埃当时是个孤儿,除了处长的地位外,一无所有。他通过勒普兰斯先生向赛莱斯蒂娜求婚,她很长时间没有应允。对求婚者本人,勒普兰斯小姐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年轻、钟情、又漂亮;但是她不愿被称作拉布丹夫人。父亲告诉女儿,拉布丹是当大臣的材料,赛莱斯蒂娜回答说,姓拉布丹的人在波旁王朝里永远不会飞黄腾达,等等等等。父亲被逼无奈,冒冒失失地向女儿声称,这位未来的夫婿不到入阁年龄就会成为拉布丹·德·××①,这格扎维埃不久就会成为他供职的那个部的稽查长和秘书长,这位年轻人通过这两个阶梯就能厕身于政府的高级阶层,同时,又将有某一份遗嘱使他继承一笔遗产和显赫的姓氏,从而富贵双全。于是,婚姻结成了。

  ①法国人姓氏后加德·××表示出身贵族。拉布丹的姓无此字样。

  拉布丹夫妇相信了老定价专员所暗示的那冥冥之中的力量。他们一方面让希望冲昏了头脑,再加上新婚燕尔的漫不经心,五年之内就挥霍掉了十万法郎。赛莱斯蒂娜正是由于怕她丈夫得不到晋升,就把她陪嫁剩下的十万法郎投到了地产上去,而这笔投资又收益甚微;但是他们相信将来从勒普兰斯先生那里继承的遗产总会带来舒适宽裕的生活,足以补偿现在这样节衣缩食。那位前定价专员看到他的女婿已经为他的保护人所遗弃,出自爱女之心,想要弥补这一秘密的失败,就把他的一部分财产拿去做一桩很有利可图的投机生意;但是这可怜人碰上了纽沁根公司几次倒闭中的一次①,大受打击,最后郁郁以终,只留下十几幅优美的油画装饰他女儿的客厅。还有一些古老的家具,被她放进了仓库。

  ①纽沁根是巴尔扎克创造的金融巨子的典型,曾三次采取假倒闭的手段来坑害同他有银钱来往的主顾。

  拉布丹夫人白白等了八年之后,终于明白,她丈夫的那位保护人大概已不在人世,而那份遗嘱不是取消了就是遗失了。勒普兰斯去世前两年,有一个司长的位子出缺,让一个在一八二三年当上大臣的右派议员的亲戚,叫个什么德·拉比亚迪埃的占了去。事情到这个地步,就该挂冠而去了。但是拉布丹怎能甘心舍弃这八千法郎的年俸呢?现在他家里已经花惯了这笔钱,须知这相当于他总收入的四分之三呢!此外,他再耐心等上几年,不是还有权享受退休金吗?这种境况对于一个当初那样心比天高而且是众所公认的大家闺秀来说,可真是一落千丈!拉布丹夫人是无愧于当年前程无量的勒普兰斯小姐的。她有着世所倾慕的明显的高贵素质。她博学多才,能同各种人用他的本国语言交谈。她确实有真才实学和独立的高超见解。她的谈吐以新奇多采而引人入胜。所有这些秉赋在一位王后或大使夫人身上是十分有用、十分相称的;而对需要踏踏实实治家的主妇来说,却毫无裨益。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总是需要有听众,喜欢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有时使人厌倦。为了满足她精神上的需要,拉布丹夫人每星期都定出一天来招待客人,并且自己也经常出入于上流社会,玩味她那自尊心已经尝惯了的享乐生涯。熟悉巴黎生活的人就会知道这种磨练给这女人造成多大的痛苦。她力不从心,真是心急如焚。不论你对金钱唱多少高调,要住在巴黎,就得拜倒在账单和数字的脚下,亲吻那金牛的蹄子。日子真难哪!年收入一万二千利勿尔,要负担这一家子的开销:夫妻俩、两个孩子、外加一个女仆、一个厨娘。全家住在迪福街二楼的一套公寓里,房租要一百路易!在计算一家的开销之前,先得扣除夫人的服饰、车马费,因为服饰是先于一切的;再看剩下多少给孩子作教育费(女儿七岁、儿子九岁,尽管享受全部奖学金,单是养育费就需两千法郎)。这样一来,你就会发现,拉布丹夫人一个月给她丈夫三十法郎都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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