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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亚迪尼先生的话散发着那样强烈的那不勒斯人的幼稚可笑的狡猾味道,以致着了迷的伯爵自以为仍置身于热罗拉莫木偶剧院①呢!

  “既然如此,亲爱的店主,”他自来熟地对厨师说,“既然巧合和你的信任使我得知了你每日作出牺牲的秘密,那就请你允许我加倍付钱吧!”

  说完这句话,安德烈就从火炉上转过一个四十法郎的硬币去。吉亚迪尼先生庄重严肃地找给他两个半法郎,做得毫不张扬,叫他心花怒放。②“几分钟之后,”吉亚迪尼说,“您就会看见您那位donni-na③。我把您安置在她丈夫身边。如果您想得到他的好感,您一定要谈音乐!我邀请了他们两人,可怜的人!因为今天是元旦,我做了一个比平时做得更好的菜招待我的客人们……”

  ①热罗拉莫是一八〇七年起在米兰开的一家木偶剧院,因木偶戏的主要人物热罗拉莫得名。这个人物外表愚蠢,内心狡猾。但这个人物的来源是皮埃蒙特,并非那不勒斯。

  ②吉亚迪尼先生等于收了十五个人的饭钱。

  ③意大利文:小娘们。

  这时,用餐的人成双成对地或一个一个地来到,按照用客饭的规矩,相当随便。他们高声祝贺,将吉亚迪尼先生的声音压住了。吉亚迪尼极力呆在伯爵身旁,为他当向导,将哪些人是他的常客一一指给他看。凭着那不勒斯人的本能,吉亚迪尼看出这人可以成为他大大加以利用的富有的保护人,便极力用插科打诨使这个人唇上浮起微笑。

  “这一位呢,”他说,“是一个穷愁潦倒的作曲家,他想从浪漫曲转到歌剧上去,可是没有办法。他抱怨剧院经理,音乐商,所有的人,惟独自己除外。自然,除了这些人,他没有更凶狠的敌人。您看见了,他满面红光,自鸣得意,举止多么自然,多么具有浪漫曲的气质。陪着他的那个人,样子很象卖火柴的,其实是音乐界最有名气的一个人,叫吉热米!他是尽人皆知的最伟大的意大利乐队指挥。可是他聋了,被剥夺了美化他生活的事物,在不幸中度过他的晚年。啊!这是我们伟大的奥托博尼,是地球上驮载的最天真的老汉,但是人家怀疑他是要求意大利新生的人当中最激烈的。我真不明白,怎么能把这么和蔼可亲的一位老汉给放逐了?”

  说到这里,吉亚迪尼望了伯爵一眼。伯爵感到别人在从政治上对他进行试探,便躲藏在完全意大利式的不动声色之中。

  “一个不得不给任何人烧饭的人应该禁止自己有政治见解,阁下,”厨师继续说下去,“但是,所有的人看见这个正直的、更象一头绵羊而不是一头雄狮的人的模样,在奥地利大使本人面前,也会说出我心里想的这些话来。何况,我们正处于自由不再被流放而即将重新开始巡回的时刻①!这些正直的人至少也这么认为,”他凑近伯爵的耳朵这样说道,“为什么我要妨碍他们的希望呢!因为我,我并不憎恨极权主义,阁下!任何伟大的天才都是极权主义者!嘿,奥托博尼,尽管浑身是才气,还是为意大利的教育呕心沥血,他编小书给孩子和民众启蒙,把这些书很巧妙地运到意大利去,他用一切办法重新树立起我们可怜祖国的道德观。比起自由来,这个国家更愿要享乐。说不定这么做也有道理!”

  ①此时为一八三一年一月。从一八三一年二月开始,意大利爆发了起义。

  伯爵始终保持不动声色的态度,结果厨师对伯爵真正的政见竟未能探明一丝一毫。

  “奥托博尼,”厨师重又开口道,“他简直是圣徒,他非常乐于助人,所有的难民都喜欢他,因为,阁下,一个自由党人也可以有美德!啊,啊!”吉亚迪尼说道,“那个人是一个记者,”他指着一个人说道。那人的衣着十分滑稽可笑。从前,人们认为穿这种衣服的一定是住在阁楼里的诗人。因为他上衣磨损,靴子张着嘴,帽子油污,礼服破烂不堪。“阁下,这个可怜人浑身是才气,而且……收买不了!他弄错了时代,向所有的人说大实话,结果没有一个人受得了他。虽然他知识相当丰富,足以为大报写文章,却只好给两家无名报纸写剧评。可怜的人!其余的人不值得一一向您介绍了,阁下自己会猜得出来的。”他说,他发现伯爵一看见作曲家的妻子,就已经再也听不见他说什么了。

  一见安德烈,玛丽亚娜浑身一颤,顿时满面绯红。

  “这就是他,”吉亚迪尼捏紧伯爵的胳膊,将一个高个子的人指给他看,低声说道,“您看他面色多么苍白,神情多么严肃,可怜的人!今天,这匹马儿肯定没跟着自己的想法跑。”

  安德烈一心想着爱情,他的注意力却被冈巴拉那动人心弦的魅力分散了。任何真正的艺术家都不会不注意到这种魅力。作曲家已经四十多岁。尽管几条深深的平行的皱纹给他那宽阔而光秃的前额划上了道道沟垅,尽管凹陷的太阳穴上几道血管在光滑的皮肤上透出蓝色,尽管眼眶深陷,眶中镶嵌着乌黑的眼睛,眼皮很宽,睫毛很淡,他面孔的下半部,却线条明净,轮廓柔和,赋予他酷似年轻的各种征象。善于观察的人只要看上一眼,就会知道在这个人身上,为了使聪明才智得到发展,激情受到了压抑,而智慧则只是在某种艰巨的搏斗中趋于衰老了。安德烈飞快地向玛丽亚娜扫了一眼,玛丽亚娜也正在偷眼望着安德烈。她那美丽的意大利型头部,比例准确,面色红润,显露出那是人的各种力量都搭配得极为协调的机体。看到这美丽的模样,他衡量出了面前这偶然结合在一起的两个人之间鸿沟该有多么深。从夫妻二人之间这种差异中,他看到了好兆头,为此而感到兴高采烈,对于另一种可能会在美丽的玛丽亚娜与他之间树起壁垒的感情,却丝毫没想到加以防备。她是冈巴拉唯一的财富。冈巴拉那温柔而又忧郁的目光表露出高贵而又平静的背运,他感到对这个男子已经产生一种含有敬意的怜悯。他本来预料碰到的这个人会是德国小说家和诗人常常搬上舞台的那种滑稽可笑的人物,眼前看到的却是一个心地单纯而又内向、举止和衣着没有任何怪诞之处,而又不乏高贵气质的男子。他的上衣虽然没有一点点奢华的迹象,却比他深深的贫困所含有的寒酸更体面,他的衬衣表明,有一股柔情在照应着他生活中每一最小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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