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巴尔扎克 > 被诅咒的孩子 | 上页 下页
十二


  她并没有把埋藏在心底的想法说出来,但是,她从此便培养艾蒂安具有朝臣的翩翩风度,她希望他能够象乔治·德·沙韦尔尼那样温柔和文雅。公爵亲自管理家财,他野心勃勃,把收入全都用于扩大产业和维持排场,公爵夫人只得靠节俭积攒下一点钱。她自己只穿最简朴的衣服,不肯多花一点钱,为的是能给儿子买丝绒大衣、带花边的漏斗形长靴、细布开缝的紧身上衣。她个人的艰苦使她感到快乐。人们对心爱的人尽心尽力,又喜欢将这隐瞒起来,体会到的是同样的快慰。当她绣制一个打裥颈圈的时候,想到儿子脖子上装饰着这颈圈的那一天,她不禁暗暗高兴。她亲自照管艾蒂安的外衣、内衣、香水和打扮,而她自己则只为他而略加修饰,因为她喜欢让儿子觉得她美。无尽的关怀,加上她那渗透儿子肌肤、又使自己充满生气的感情,得到了报偿。一天,博武卢瓦,这个在授课中已深得这个被人诅咒的孩子喜爱,对于他所做的好事艾蒂安也有所闻的神奇的人,这个每当他检查这孱弱的宠儿时露出不安的目光就会把公爵夫人吓得发抖的医生,终于宣布,只要没有剧烈的感情来突然冲击他单薄的身体,艾蒂安可以活得长了。

  艾蒂安这时已经十六岁。在这个年龄,艾蒂安身高已达五尺①,他大概再不会超过这个尺寸;不过乔治·德,沙韦尔尼也是中等身材。他的皮肤象小姑娘的皮肤似的光滑而又透明,连他那蓝色血管的最细微的分支都看得见。他白皙得象瓷器。他浅蓝色的眼睛含着无法形容的柔情,象在乞求男人们和女人们的保护;他悦耳的嗓音还没结束对人的迷惑,他恳求的目光中流露出的动人的柔情已经先把人引诱。他的身体每一部分都显示出最真诚的谦逊。他长长的褐发光滑而纤细,在前额分向两边,末端卷曲成环状。他苍白、瘦削的面颊,带着几丝皱纹的白净的额头,表现出与生俱来的痛苦,让人看着难过。他那装饰着洁白牙齿的雅致的嘴,总带着留在垂死的人双唇上的那种微笑。他的手白得象女人的手,形状美极了。经常长时间地沉思默想,使他惯于歪着头,就象一棵枯萎的植物,而这个姿势正适合他这个人:这就象是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为了突出全部思想而往一幅肖像画上添加的最后一点神韵。您简直会以为看见一个病弱少女的头安放在一个单薄、畸形的男人躯体上。

  ①此处系指法尺,每法尺相当于三百二十五毫米。

  多加思考可以让我们象植物学家一样遍游思想田园,这种勤奋的诗意,对人类思想的卓有心得的比较,对天才作品的透彻理解使我们感受到的兴奋,早已成为他孤寂的梦幻生活中取之不尽而又可清静安享的乐趣。鲜花,这命运同他极为相似的招人喜欢的造物,深得他的爱怜。公爵夫人看到儿子养成这些纯朴的爱好十分高兴,因为可以使他避免接触那严酷的社会生活,而她深知他是敌不过这种社会生活的,正如大西洋里最美丽的剑鱼也不能在沙滩上经受太阳瞬息的曝晒;公爵夫人鼓励艾蒂安的情趣,给他带一些西班牙的八音节史诗集、意大利的短诗集、十四行诗集,以及其他的诗歌、书籍。埃鲁维尔红衣主教的图书室成了艾蒂安承袭的遗产,博览群书充实了他的生活。每天早上,他都发现自己孤寂的住所布满了五彩缤纷、馨香沁人的植物。因此,阅读——脆弱的身体不容许他读得时间太长——和在岩石上锻炼之余,他经常几小时几小时地呆坐在绽着笑靥的花朵——他温柔的伴侣——面前天真地遐想,或者蜷缩在某个岩洞,面对一簇海藻、一片苔藓、一株海草,研究它们的奥秘。他向芳香扑鼻的花冠里寻找诗韵,就象蜜蜂从中采蜜一样。他经常没有目的也无法对自己的乐趣加以解释地欣赏着深色花瓣上那些细致的丝络,金黄色或天蓝色、绿色或淡紫色的富丽、精致的膜被,花萼或花叶的各种各样奇美的齿边,还有那象他的心灵一样稍稍触动就会破裂的毛茸茸无光泽的组织。后来,这个既是诗人又是思想家的年轻人,大概在发现了各种可贵的能力的标志时突然悟出了为何这同一个自然界会有这无数差异;因为他对写在世间一切事物上的圣言的理解日渐进步。在玄奥的世界里所作的这些孜孜不倦而又不事声张的研究,使他的生活表面上看去象是沉思的天才一样总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艾蒂安整天整天地躺在沙滩上,他是多么幸福,这尚不自知的诗人。一只突然出现的金色昆虫,太阳在大西洋中的反光,广袤、澄澈如镜的海面的抖动,一个贝壳类动物,一只蜘蛛蟹,这一切在这颗天真纯朴的心灵看来都是一件大事、一种乐趣。看见母亲走来,远远听到地衣裙的窸窣,等待她,亲吻她,对她说话,听她说话,都引起他强烈的感受,以致母亲哪一次迟来了一会儿,或者稍受惊吓,都会使他发一场要命的高烧。他身上所有的只是一颗心灵,为了使他那始终虚弱而又单薄的身体不致由于这颗心灵受到强烈激情的冲击而毁坏,艾蒂安需要清静、爱抚、景色平和和一个女人的爱。

  目前,母亲尽心竭力地爱他,给他以温存;岩石一片沉寂;鲜花,书本,减轻了他的孤独;总而言之,他那沙子、贝壳、藻类和青枝绿叶的小小王国,在他看来是一个永远新鲜而又新颖的世界。艾蒂安享受到了这纯朴的物质生活和这象诗境一般广阔的精神生活的一切好处。按外表他是个儿童,论智力他是个成人,而从这两个角度来看他都象天使般美好。由于母亲不懈的努力,他的学业将他的激情移植到观念的领域。他的生命活动于是在精神世界里完成,远离那会杀害他或者使他痛苦的社会。他用灵魂和智慧来生活。通过读书掌握了人类的思想以后,他进而培养自己,直到能够参透那推动着物质的思想,他能在空气中感觉到思想,他还能读出书写在天空的思想。总之,他很早就登上了太空的顶峰,在那里找到了适合于他心灵的精美的食粮,那令人陶醉的食粮。不过这食粮注定了,哪一日他积累起的珍宝同激情突然注入他心中的财富混合在一起,他就要遭到不幸。冉娜·德·圣萨万虽然有时也担心着这场风暴,但她总是很快就以儿子的悲惨命运使她产生的一个想法来安慰自己;因为这可怜的母亲除了用一个略小一点的不幸来医治一个不幸,别无它方;所以她的愉快也无不满含着苦味!

  “他将来要成为红衣主教,”她想,“他将成为艺术的保护人,靠着对艺术的感情生活。他爱的不会是一个女人而是艺术,艺术是永远也不会背叛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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