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巴尔扎克 > 被诅咒的孩子 | 上页 下页


  如果说少妇周围的物品都很忧郁,那么这张面孔,尽管在睡梦中显得很平静,却显得更加阴沉。到床边便黯淡下去的灯光随风摇曳,时而照着伯爵的头部,灯光的运动就象在这处于休息状态的面孔上模拟着一场暴风雨般激烈的思想斗争。伯爵夫人看出了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之后,才勉强放下心来。每当一股风把灯光投射在这张大脸上,给他脸上特有的许多硬疙瘩涂上阴影时,她便觉得丈夫就要用令人难以忍受的严厉目光直盯着她。伯爵的眉宇就象教会和加尔文派之间的战争①那样无情,在睡眠时依然令人恐惧;戎马生涯的喜怒哀乐给额头上印上许多皱纹,与时下用以装饰纪念碑的有虫迹条纹的石头隐约相似;他那过早变得灰白的头发,犹如古老橡树上生出的白色苔藓,围绕着这额头,宗教上的褊狭在那里流露出狂热的残暴。他那鹰钩鼻子的形状颇似猛禽的喙,他那黄眼珠周围皱褶很多的黑眼圈,双颊凹陷的面孔上那突出的颧骨,深深的皱纹的严峻之气,下嘴唇上带有的轻蔑意味,这一切都显示出他的野心、专横和残暴。这种种品质,由于他那窄脑门透露出他绝对地缺乏头脑,有勇而无义,就更加可怕。这张面孔被一条长长的横向刀痕损毁得令人望而生畏,那长条伤痕就象是右颊上生出的第二张嘴。在那场以圣巴托罗缪节惨案②为信号的不幸的宗教战争中,伯爵一心想要大显身手。三十三岁那年,他在拉罗歇尔围城战③中受了重伤。这件倒霉的事,用当时的语言说,增加了他对新教派的仇恨;但是出于相当自然的天性,他也对生着漂亮面孔的男子充满了反感。

  ①指十六世纪下半叶在法国绵延了近四十年的宗教战争,以北方的天主教派“神圣联盟”为一方,南方的新教派,即加尔文教派(在法国被称为胡格诺教派)为另一方。中央王室信奉天主教,后新教领袖纳瓦尔国王(即亨利四世)为继承法兰西王位,放弃新教信仰,皈依天主教。宣布“南特敕令”,实行宗教容忍,才结束了这一战争。

  ②圣巴托罗缪节惨案,指一五七二年圣巴托洛缪节之夜,查理九世下令屠杀新教徒的惨案。

  ③拉罗歇尔围城战:拉罗歇尔是法国西南沿海的一个城市,宗教战争期间是新教派的重要据点,天主教派曾长期包围该城,久攻不下。

  在身经这场劫难之前,他已经丑陋不堪,没有一个女人愿意接受他的好意。他青年时代唯一钟情的对象是一位人称“罗马美人”的名媛。新的灾祸使他变得多疑,多疑又使他更加敏感,达到了再不相信自己能激起一个女人真正的爱的程度;他的性格变得如此粗野,即使他在风流韵事方面有所获,那也是他的残暴使人感到恐惧的结果。这可怕的天主教徒搭在床外的左手可以完成对其性格的描写。这只大手伸在那里,象吝啬鬼看守自己的财宝一般看守着伯爵夫人。手上覆盖着那么浓密的汗毛,露出那么突起的纵横交错的血管和肌肉,简直象一根被枯黄了的长青藤围绕着的山毛榉树枝。一个孩子如果凝视伯爵的脸,一定会以为看见了乳母对他们讲过的恐怖故事中的某个吃人妖魔。只要看一看伯爵在床上占据的位置多么宽多么长,就可以猜想到他的身材何等巨大。他那已经花白的粗眉遮住眼皮,使他的眼睛更加明亮,象在树丛里窥伺猎物的狼眼一样射着凶光。在他那狮子一般的鼻子下面,两撇未经仔细修饰——因为他非常蔑视打扮——的胡子简直叫人看不到他的上唇。对伯爵夫人来说,幸而丈夫的大嘴此刻是缄默的,因为他那嘶哑的嗓子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也会让她战栗。尽管埃鲁维尔伯爵刚刚五十岁,人们乍一看真会说他有六十,因为战争的劳累虽然并未损坏他强壮的体质,却严重地摧残了他的容貌;不过他也并不希望人家把他当成一个“嬖幸”。①伯爵夫人刚到十八岁,在这张大脸旁边,形成鲜明对照,令人看着难受。她白皙而又苗条,栗色的头发,掺进金色调,象茶褐色的彩云在她的脖子上缭绕,显出一张秀丽的面孔。卡洛·多尔西②正是找到了这样的面孔来画他那些由于肉体痛苦而濒临死亡的、面色如象牙一般的圣母。你简直会以为这是一位天使显现,她的使命是减轻埃鲁维尔伯爵的胡作非为。

  ①亨利三世以好男色著称,他在宫廷里豢养着一批男宠,即嬖幸。

  ②卡洛·多尔西(1616—1686),意大利卓越的佛罗伦萨派宗教画家。

  “不,他不会杀死我们的。”她凝视丈夫良久以后,心中这样呼喊道,“他不是很直率、很高尚、很勇敢、很忠于自己的诺言吗?……”很忠于自己的诺言?她心里将这句话重复一遍,立即剧烈颤抖起来,象呆子一样发愣了。

  为便于了解伯爵夫人处境的可怕,有必要补充几句:这幕夜半景象发生在一五九一年,那是法兰西内战风行、法律已经失去效用的时代。反对亨利四世登基的天主教联盟的残暴行为超过了宗教战争所带来的一切灾难。行为的放肆到了极点,即使看见一个大贵族叫人把他的仇敌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杀死,也不会有任何人感到惊讶。为了私利而进行的一次军事远征,只要假借联盟或者国王的名义,就能博得两派最高的赞扬。巴拉尼,一个士兵,就是这样差点儿在法兰西的国门上成为至高无上的君王。至于家庭内部的杀戮——如果可以用这种说法的话——,据一个当时的人说,人们并不看得比一束麦秆还重,除非情况过分凶残。国王驾崩前不久,一个宫中女官暗杀了曾说过她坏话的宫内侍从。亨利三世的一个嬖幸却对亨利三世说:“上帝万岁!陛下,她刺得真漂亮!”

  埃鲁维尔伯爵这个诺曼底最狂热的保王派,通过严酷的杀戮,迫使该省整个毗邻布列塔尼省的地区都臣服于亨利四世。他本来就是法兰西最富有的一个家族的领袖,在这篇故事开头描写的这个夜晚的七个月以前,由于偶然的机会——这种偶然机会在这草菅人命的时代是相当平常的——,他娶了把圣萨万家族两房的财产突然聚拢在自己名下的年轻小姐冉娜·德·圣萨万,从而又大大增加了他的大量土地的收入。无奈和恐惧,是这桩婚姻的唯一证人。两个月以后,在巴耶城①为庆祝他们的婚姻而为埃鲁维尔伯爵夫妇举行的一次宴会上,进行了一场在那个无知的年代人们觉得非常荒唐可笑的争论;争论关系到丈夫死后十个月或新婚第一夜之后七个月出生的孩子是否合法的问题。“夫人,”伯爵粗暴地对妻子说,“我死了十个月以后给我生个孩子,我是没办法的。不过,你一上来可别七个月就分娩。”“那你会怎么办呢,老熊?”年轻的韦纳伊侯爵问道,他以为伯爵是在开玩笑。“我就干净利落地扭断母亲和孩子的脖子。”听到如此断然的回答,这场由一位下诺曼底贵族不慎引起的争论便戛然而止。客人们都恐惧地注视着美丽的埃鲁维尔伯爵夫人,沉默不语。所有的人都深信,遇到这种情况,这野蛮的贵族一定会实施他的威胁。

  ①巴耶,法国西北部下诺曼底地区的一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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