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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为什么?”

  “他是波兰人,一个亡命的……”

  “一个叛党是不是?”奥棠丝叫了起来。“噢!你好福气!

  ……他可曾有过冒险的事呀?……”

  “他为波兰打过仗。他在中学里教书,学生闹起革命来了;因为是康斯坦丁大公荐的人,所以他没有赦免的希望……”

  “教书?……教什么的?”

  “教美术!……”

  “是革命失败以后逃到巴黎的吗?”

  “一八三三年,他穿过整个德国走来的……”

  “可怜的小伙子!几岁啦?……”

  “革命的时候刚好二十四,现在二十九……”

  “比你小十五岁咧,”男爵夫人插了一句嘴。

  “他靠什么过活的?”奥棠丝问。

  “靠他的本领……”

  “啊!他教学生吗?……”

  “他配?……”贝姨说。“他自己还在受管教,而且是严格的管教!……”

  “他的名字呢?好听不好听?”

  “文赛斯拉!”

  “你们这般老姑娘,想象力真是了不起!”男爵夫人叫道。

  “听你说得这样有根有据,人家真会相信你呢,李斯贝特。”

  “妈妈,这个波兰人一定是吃惯俄罗斯棍子的①,所以贝姨要给他尝尝家乡风味。”

  三个人都笑开了,奥棠丝把“噢!玛蒂尔德……”改成“噢!文赛斯拉,我崇拜的神喔!……”的唱起来②……大家也就把斗嘴的事暂停片刻。

  奥棠丝走开了一会,回来的时候,贝姨望着她说道:

  “哼!你们这般小姑娘,以为人家只会爱你们的。”

  等到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奥棠丝又说:

  “嗨,只要你证明文赛斯拉不是童话,我就把那条黄开司米披肩给你。”

  “他的确是伯爵!”

  “所有的波兰人全是伯爵!”③

  “他不是波兰人,他是立…瓦…立特…”

  ①棍子是帝俄时代特殊的刑具。
   ②歌剧《威廉·退尔》有一段著名的唱词:噢!玛蒂尔德,我崇拜的神喔!……
   ③法语中童话(Conte)与伯爵(Comte)完全同音。当时以反抗帝俄而亡命在巴黎的波兰人,大都自称为贵族:故言波兰人全是伯爵,含有讥讽之意。


  “立陶宛人是不是?”

  “不……”

  “立沃尼亚人是不是①?”

  ①立沃尼亚(Livonie)原属波兰,一六六〇年归瑞典:一七二一年又被割让与俄国。所以,立沃尼亚人应是俄国人,贝姨在这里弄错了。

  “对啦!”

  “他姓什么?”

  “哎哎,我要知道你能不能保守秘密。”

  “噢!贝姨,我一定闭上嘴巴……”

  “能守口如瓶吗?”

  “能!”

  “能把你的灵魂得救做担保吗?”

  “能!”

  “不,我要你拿现世的幸福担保。”

  “好吧。”

  “那么告诉你,他叫做文赛斯拉·斯坦卜克伯爵!”

  “查理十二从前有一个将军是这个姓。”

  “就是他的叔祖噢!他的父亲,在瑞典王死后搬到了立沃尼亚;可是他在一八一二年战役中丢了家业,死了,只留一个可怜的八岁的儿子。康斯坦丁大公看在斯坦卜克这个姓面上,照顾了他,送他进学校……”

  “说过的话我决不赖,”奥棠丝接口道,“现在只要你给我一个证据,证明确有此人,我就把披肩给你!啊!这个颜色对皮肤深色的人再合适没有了。”

  “你替我保守秘密吗?”

  “我把我的秘密跟你交换好了。”

  “好,我下次来的时候把证据带来。”

  “可是要拿出你的爱人来才算证据啊。”奥棠丝说。

  贝特从到巴黎起,最眼热开司米,一想会到手那条一八〇八年时男爵送给太太,而后根据某些家庭的习惯,在一八三〇年上从母亲传给了女儿的黄开司米披肩,她简直有点飘飘然。十年以来,披肩已经用得很旧;但是这件藏在檀香匣里的珍贵衣饰,象男爵夫人的家具一样,在老姑娘看来永远是簇新的。所以她异想天开,带来一件预备送男爵夫人过生日的礼物,想借此证明她神秘的爱人并不是虚构的。

  那礼物是一颗银印,印纽是三个埋在树叶中的背对背的人物,顶着一个球。三个人物代表信仰、希望、博爱。他们脚底下是扭做一团的几只野兽,中间盘绕着一条有象征意味的蛇。要是在一八四六年,经过了雕塑家德·福沃小姐,瓦格纳,耶南斯特,弗罗芒·默里斯等的努力,和利埃纳一流的木雕大家的成就之后,这件作品就不希罕了;但在当时,一个对珠宝古玩极有见识的女孩子,把这颗银印拿在手里把玩之下,的确要欣赏不置的。贝姨一边拿给她一边说·“嗯,你觉得这玩意儿怎么样?”

  以人物的素描、衣褶、动作而论,是拉斐尔派;手工却令人想起多纳太洛,勃罗奈斯基,季培尔底,却利尼,冉·德·鲍洛涅等佛罗伦萨派的铜雕。象征情欲的野兽,奇谲诡异,不下于法国文艺复兴期表现妖魔鬼怪的作品。围绕人像的棕榈、凤尾草、灯心草,芦苇;其效果、格调、布局、都使行家叫绝。一条飘带把三个人像的头联系在一起,在头与头的三处空隙之间,刻着一个W,一头羚羊,和一个制字。

  “谁雕的?”奥棠丝问。

  “我的爱人喽,”贝姨回答,“他花了十个月功夫,所以我得在铺绣工作上多挣一点儿钱……他告诉我,斯坦卜克在德文中的意义是岩石的野兽或羚羊。他预备在作品上就用这个方式签名……啊!你的披肩是我的了……”

  “为什么?”

  “这样一件贵重的东西,我有力量买吗?定做吗?不可能的。所以那是送给我的。而除了爱人,谁又会送这样一个礼?”

  奥棠丝故意不动声色(要是贝特发觉这一点,她会大吃一惊的),不敢露出十分赞美的意思,虽然她象天生爱美的人一样,看到一件完美的、意想不到的杰作,自然而然的为之一震。她只说了一句:

  “的确不错。”

  “是不错;可是我更喜欢橘黄色的开司米。告诉你,孩子,我的爱人专门做这一类东西。他从到了巴黎之后,做过三四件这种小玩意,四年的学习和苦功,才有这点儿成绩。他拜的师傅有镕铜匠、模塑匠、首饰匠等等,不知花了多少钱。他告诉我,现在,几个月之内,他可以出名,可以挣大钱了……”

  “那么你是看到他的了?”

  “怎么!你还当是假的?别看我嘻嘻哈哈,我是告诉了你真话。”

  “他爱你吗?”奥棠丝急不及待的问。

  “爱我极了!”贝姨变得一本正经的,“你知道,孩子,他只见过一些没有血色、没有神气的北方女人;一个深色的、苗条的、象我这样年轻的姑娘,会教他心里暖和。可是别多嘴!

  你答应我的。”

  “可是临了这一个还不是跟以前的五个一样?”奥棠丝瞧着银印,嘲笑她。

  “六个呢,小姐。在洛林我还丢掉一个,就是到了今天,他还是连月亮都会替我摘下来的。”

  “现在这个更妙啦,他给你带来了太阳,”奥棠丝回答。

  “那又不能换什么钱。要有大块儿田地,才能沾到太阳的光。”

  这些一个接着一个的玩笑,加上必然有的疯疯癫癫的举动,合成一片傻笑的声音,使男爵夫人把女儿的前途,跟她眼前这种少年人的欢笑比照之下,格外觉得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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