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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是的,”罗格龙回答。

  “干吗要他说口是心非的话呢?他从来没赏识过我,”巴蒂尔德说着,直站在罗格龙面前,“你说是不是?干吗不瞧我啊?”

  罗格龙把她从头到脚欣赏了一遍,迷迷糊糊的阖上眼睛,好比猫儿有人给它搔头一样。

  他说:“你太美了,太危险了,看不得的。”

  “为什么?”

  罗格龙望着壁炉里的木柴一声不出。那时来了哈贝尔小姐,后面跟着上校。赛莱斯特·哈贝尔如今成为大众的公敌,只能靠西尔维一个人偏护;但大家对她越是记恨,越是礼貌周到,又敬重又亲热。她一方面受到这些关切,一方面听着哥哥的警告暗中提防。副堂长虽不露面,对罗格龙家的情形是完全料到的。他一看出妹子的希望归于泡影,就成为两个罗格龙的死对头。哈贝尔小姐即使不是寄宿学校里威风凛凛的女主人,至少脱不了小学教员的气味;读者不难从这一点上想象出她是怎么一个人物。单说戴帽子吧,小学教员就另有一种款式。英国老婆子裹头巾有独得之秘,小学教员戴帽子也有独得之秘:帽胚子特别大,插的花简直看不见;而那些假花也假得可怜;帽子在衣柜里放久了,老是象新的,也老是象旧的,便是第一天戴在头上也是如此。这些姑娘拼命模仿画家用的木头人,①坐在凳上身子发僵。你跟她们说话,她们不是掉过头来,而是整个上半身一齐扭过来;她们的衣衫悉索一响,你会当做木头人的弹簧出了毛病。哈贝尔小姐便是这种类型的代表:她眼神很凶,嘴巴四边全是皱纹,打裥的下巴底下扣着软答答的磨烊了的帽带,随着她的动作滑来滑去。脸上两颗棕色的痣非常刺眼,长着两撮毛,象乱七八糟的仙人草。她还吸鼻烟,可是毫无吸烟的功架。

  ①画家不用真人做模特儿时,也用木头人,穿上衣服,可任意摆出各种姿势。

  大家玩起波士顿来。西尔维对面是哈贝尔小姐;上校坐在侧里,对着德·夏尔热伯夫太太。巴蒂尔德坐在母亲和罗格龙身旁。西尔维把比哀兰特安插在她和上校之间。罗格龙摆起另外一张牌桌,说不定奈罗和库尔南夫妇会来。维奈和巴蒂尔德象库尔南夫妇一样会打惠斯特。从夏尔热伯夫娘儿俩——城里人都这样称呼她们——常到罗格龙家之后,壁炉架上座钟和烛台之间的两盏灯老是大放光明,牌桌上另外点着两法郎一斤的蜡烛,好在有抽头的钱,蜡烛和纸牌都有地方开销。

  西尔维发觉表妹瞧着上校手上的牌,便装做和气的样子说:“喂,比哀兰特,你做你的活儿吧。”

  她在外人面前老是装做待比哀兰特很好。正直的布列塔尼姑娘最讨厌这种卑鄙的假戏,因此瞧不起表姊。比哀兰特拿起绣作,一边做活一边仍旧瞧着古罗的牌。古罗好象不知道女孩子在他身边。西尔维暗中打量,觉得他这个态度十分可疑。到了一个时候,老姑娘手中的牌正好做一副清一色的红心;篮子里筹码已经积了不少,还有二十七个铜子赌注。库尔南夫妻和奈罗医生都来了。助理老推事德丰德里尔也到了。

  司法部任命德丰德里尔做预审推事,明明是承认他有法官的才干,但要升做正式推事的时候,好象他永远能力不够;两个月以来,他离开蒂番纳的帮口转到维奈圈子里来了。他背对着壁炉,撩起后面的衣摆烤火,眼睛望着华丽的客厅,觉得屋内全是夏尔热伯夫小姐一个人的光彩,客厅的大红装饰好象是特地为衬托这位美人儿设计的。屋内寂静无声。比哀兰特看着桌上那副满贯的牌,西尔维一心在牌上,也顾不到孩子了。

  比哀兰特指着红心对上校说:“打这个。”

  上校打出一连串的红心。十三张红心都在西尔维和上校两人手里;西尔维的爱司虽有五张小牌保护,也被攻下来了。

  她说:“这个打法不公平,比哀兰特看了我的牌,上校听着她的话出牌的。”

  赛莱斯特说:“可是小姐,上校发觉你有红心,自然要连着进攻了。”

  德丰德里尔听着微微一笑;①调皮的老人冷眼旁观,把普罗凡城中一切争权夺利的事都当作把戏看,他在当地所扮的角色赛过《彩票公司》中的里戈丹。②库尔南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跟着说:“上校的牌应当这样打。”

  ①西尔维与古罗正在为了婚姻而捉迷藏,赛莱斯特说的红心等于双关语。

  ②皮卡尔编的独幕喜剧《彩票公司》,一八一七年在巴黎上演。剧中的里戈丹是个驼子,专爱冷嘲热讽。

  西尔维对哈贝尔小姐瞧了一眼,难看得要死,可是装得很甜,只有老姑娘望老姑娘才有这种眼风。

  “比哀兰特,你看了我的牌,”西尔维瞪着表妹说。

  “没有,表姊。”

  研究考古学的法官说:“你们每个人的动作我都看在眼里,我可以证明孩子只望着上校。”

  古罗听着慌了,说道:“啊!女孩子家偷看的本领真大。”

  西尔维叫了声:“噢!”

  古罗又道:“是啊,说不定她瞧了你的牌和你捣乱。是不是,漂亮的小姑娘?”

  老实的比哀兰特说:“不,我不是这种人;要是看了,我就关心表姊的牌了。”

  西尔维道:“你明明是骗人精,又是个傻丫头。有了今天早上的事,人家还能相信你的话吗?你是一个……”

  比哀兰特不让表姊当着她的面把那句话说完。她料到底下准是一顿臭骂,便站起身来走出客厅,摸黑上楼。西尔维气得脸孔发青,含含糊糊说了一句:“非跟她算账不可。”

  德·夏尔热伯夫太太道:“你输了这副牌,算不算账呢?”

  德丰德里尔没有关上过道的门,比哀兰特出去撞在门上。

  西尔维道:“撞得好!”

  德丰德里尔问道:“她怎么啦?”

  西尔维道:“是她活该。”

  哈贝尔小姐道:“可是撞得不轻呢。”

  西尔维想趁此机会赖掉那一牌,站起身来预备去看比哀兰特;德·夏尔热伯夫太太拦着她,笑道:

  “付了账再去吧,回头你什么都记不起了。”

  针线商出身的老姑娘逢到算赌账或者跟人吵嘴,经常赖皮,所以德·夏尔热伯夫太太要说那样的话,众人听了也一致赞成。西尔维重新坐下,把比哀兰特完全忘了;她对孩子这样漠不关心,没有一个人觉得奇怪。西尔维整个黄昏心事重重。九点半左右,波士顿打完了,她坐在壁炉旁的大靠椅上发呆,直到客人向她告辞方始站起身子。她受着上校的折磨,弄不清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她阖上眼睛睡觉的时候心上想:“男人真会作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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