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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罗格龙家的历史

  普罗凡的小客店老板,老奥弗莱的大女婿罗格龙老头,脸色通红,鼻子上布满血筋,腮帮好似被酒神贴了两张发红而有小疱的葡萄叶。虽是矮胖身材,大肚子,两腿粗壮,双手肥厚,却和瑞士的旅馆老板一样精明,长相也跟他们相象,仿佛一株被冰雹打过的大葡萄藤。当然罗格龙长得难看,可是老婆和他大同小异。夫妻要配得更相称是不可能的了。

  罗格龙喜欢吃喝,叫漂亮姑娘侍候。他不但自私,而且举动粗野,只晓得满足嗜好,天不怕地不怕,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贪得无厌,唯利是图,谈不到什么良心不安;为了图快活,尽量把赚来的钱吃在肚里,直到掉了牙齿为止。但啬刻的脾气依然如故。到晚年,他出盘了小客店,又象上文说的,差不多得了丈人的全部遗产,从填房的丈母娘,比哀兰特的外婆手里,三钱不值两文的买下广场上的小屋子,搬进去养老。

  罗格龙夫妻俩每年大约有两千法郎进款,内中一部分是普罗凡四周二十七块田地的租金,一部分是小客店盘了二万法郎所生的利息。奥弗莱老头儿的屋子虽则破旧不堪,罗格龙住进去却是原封不动,好象动了会得瘟疫似的:所有的啬刻鬼都赛过耗子,越是墙壁开裂,到处破烂,越是心里喜欢。

  退休的小客店老板爱上了园艺,拿出积蓄来扩充园子,一直伸展到河边,辟成一个长方形,两旁砌着围墙,尽头用石子筑起一条堤岸,水生植物不用人工培养就大量蕃殖,开着各式各样的花。

  罗格龙结婚两年生了一个女儿,过两年又生一个儿子:不料一代不如一代,两个孩子长得奇丑。父母出了很少的钱送他们在乡下寄养。可怜的小家伙们回到家里,带回了乡村的坏习惯。法国农民的屋子又矮又潮湿;奶妈下田做活,把小娃娃关在房里,他们吃不到奶,老半天的大哭大叫。时间一久,嗓子叫坏了,脸上的线条变得粗糙了。妈妈看了觉得脸上无光,想纠正他们的坏习惯,手段的凶狠使老子的严厉反而近乎慈爱。两个孩子在院子里,马房里,小客店的下屋里跑来跑去,或者在城里闲荡;有时挨几顿鞭子;有时给送往外公奥弗莱家去住几天,外公也讨厌他们。这一点薄情使罗格龙夫妇后来把老混蛋的遗产大部分独吞的时候,更多了一个理由壮他们的胆。但罗格龙照样送儿子上学,买了手下一个推车的代替他的兵役。女儿西尔维长到十三岁,老子打发她上巴黎,进一家铺子去学生意。两年之后,走着老门路把儿子热罗姆-德尼也送了去。遇到朋友们,运货的车夫们,或是小客店的老主顾们问他对两个孩子打什么主意,罗格龙三言两语说出自己的一套办法,倒比一般做老子的还坦白些。

  罗格龙喝着酒,或者拿手背抹着嘴唇,回答朋友们:“等他们大起来,懂了事,我朝他们屁股上一脚,叫他们自个儿找生路去!”

  他挤挤眼睛装出一副精明样儿,又道:

  “哎!哎!他们不见得比我饭桶。我爷当初踢我三脚,我只踢他们一脚;爷只给我一个路易①,我给他们十个:他们运气比我好多了。这个办法不错吧?说到我身后,剩下多少就是多少;公证人自会帮他们找出来。为着儿女省吃少穿才傻呢!……我生下他们,养大他们,又不要他们报答,我总不欠他们了吧?乡邻,你说是不是?我开场不过是个推车的,还不照样娶了老混蛋奥弗莱的女儿?”

  ①法国旧货币,合二十至二十四法郎。

  老头儿出了三百法郎房饭钱,送西尔维·罗格龙到圣德尼街去做学徒。铺子是普罗凡人开的。过了两年,西尔维升做小店员,工钱固然没有,爷娘可不必再付膳宿费了。这就是在圣德尼街当小店员的待遇。那时西尔维的母亲每年供给她一百法郎零用。再过两年,西尔维拿到三百法郎薪水。从十九岁起,西尔维自食其力。到二十岁上,她在圣德尼街于里阿店里当副领班,店号叫蚕宝宝,专卖成捆的丝。

  姊姊的经历就是兄弟的经历。小家伙热罗姆-德尼·罗格龙进了圣德尼街最殷实的一家针线铺,叫做三锭子;老板也是普罗凡人,姓盖潘。西尔维二十一岁才升为薪工一千法郎的领班小姐,热罗姆-德尼机会好,十八岁就在盖潘店里做到领班伙计,薪水一千二。

  每逢星期日和节日,姊弟俩总在一起用经济办法玩儿,到巴黎郊外去吃一顿,逛圣克鲁,默东,美城区,凡塞纳。一八一五年年终,两人把流着满头大汗挣来的资金合起来,一共有两万左右,从格内太太手里盘进有名的姊妹行,针线零售业中的一家大铺子。姊姊管出纳,记账和来往信札。兄弟做老板兼领班伙计,西尔维开头一个时期也兼做领班小姐。

  做了五年买卖,到一八二一年,针线业的竞争变得非常剧烈,姊弟俩勉强拔清盘店的本钱,好不容易的维持着老店的信用。当时西尔维四十岁,但长相的难看,一刻不停的劳动,天然的生气面孔,再加上心事,看起来象五十岁。三十八岁的热罗姆-德尼愣头傻脑,顾客们在账台上碰到的嘴脸要算这副尊容最蠢了。扁平的脑门因为疲劳而陷了下去,刻着三道硬绷绷的皱裥。剪着平头,灰色的短头发有种说不出的冷血动物的蠢相。似蓝非蓝的眼睛既没有热情,也没有思想。一张扁圆脸绝对引不起好感,即使你喜欢拿形形色色的巴黎人作为研究的对象,看了那张脸也笑不出来,只觉得心里难受。他身材矮胖象父亲,可不象小客店老板没头没脑的发福,许多小地方都显出他身体虚弱得不象话。老子皮肤红得过分,他却白得象死人。凡是守在不通气的后店堂里,坐在装着铜栏杆的账桌后面,只会收账,付账,把线团拉出来,绕上去,不是作难伙计,便是对主顾象背书一般说着同样的话的人,就有这种特殊的皮色。姊弟俩的一点儿聪明全部用在本行的生意经上,只知道人欠,欠人,巴黎市场上特有的规矩和习惯;脑子里只记得针,线,缎带,别针,钮扣,裁缝用的东西,以及巴黎针线业所包括的无数商品。两人为了对付来往的信札,发票,清册,把全身本领都使尽了。一离开本行,他们简直什么都不知道,连巴黎都没见识过。在他们心目中,巴黎就是圣德尼街那一带。狭窄的心胸只把自己的铺子作为活动的天地。他们最擅长跟男女伙计找麻烦,找错儿。要看到大家把货物搬出,收进,所有的手象小耗子的脚一般在柜台上忙个不停,姊弟俩才心中快乐。听见七八个青年人和售货小姐嘁嘁喳喳,满嘴都是应答主顾的老调,他们就觉得日子吉利,天气真好!等到巴黎天空碧蓝,巴黎人在街上蹓跶,想不到踏进铺子来的时候,糊涂老板就说:

  “淡季来了,没生意做了!”

  罗格龙的拿手本领是包扎;学徒们最佩服他扣绳子,解绳子,拆开,重打等等的手段。罗格龙能一边包扎一边望着街上看热闹,或者监督铺子里的工作,不管铺面有多少进深。

  他把纸包递给顾客,说着“太太还要什么别的东西么?”的时候,什么都没逃过他的眼睛。要没有他姊姊,这个蠢家伙准会弄到破产。西尔维很懂事,有做买卖的天赋。她指挥兄弟向厂家进货;为了在一样商品上赚一个子儿,不惜打发兄弟到偏远的内地跑一趟。女人家多多少少全有的一点儿精明,西尔维不用在感情方面,全用在生意上。盘进铺子的资金还没拔清呢!这个念头好比一个唧筒,鼓动那架机器拼命运转,忙得不亦乐乎。罗格龙始终是个领班伙计,不懂生意上的筋络。

  利益最能开人心窍,偏偏没法叫罗格龙有一点儿进步。西尔维料到某种商品快过时了,吩咐亏本出售:罗格龙看着目瞪口呆,事后又傻支支的佩服姊姊。他想不出好主意,也想不出坏主意,压根儿就是没有主意。他听从西尔维自有他的理由,可不是从生意上着眼。

  “她是我姊姊嘛,”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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