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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你熟识的那张脸,四周都围着小小的发卷;头上插着开普敦的铁树花;身上穿一件白纱衫,束一根白缎带,挂着飘飘荡荡的繐子。

  在这么素雅的装扮之下,她的仪表你是知道的;但那天晚上简直是个新娘,是初婚时期的奥诺丽纳。不幸我的快乐立刻被浇了冷水,因为她脸上的表情有种可怕的严肃,仿佛冰雪之下藏着一团烈火。

  她说:“奥克塔夫,只要您心里要,我随时准备做您的妻子;可是请您记住,这种屈服也有它的危险,我可能克制自己……”

  我做了一个手势。

  “不错,我明白您的意思,克制这个字您是听了刺心的;您要的是我不能给您的东西,爱情!我发过终身孤独的愿,现在宗教和怜悯使我把这个心愿放弃了。您瞧您不是到了这里吗?”

  她停了一会,又接着说:“您早先并没提出更高的要求,现在您却要您的妻子了。好吧,我把奥诺丽纳交给您,可也不把她将来的改变瞒您。将来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呢?第一是做母亲!那是我热烈期望的。是的,您可以相信我这句话。您想法改造我吧,我同意;但倘若我死了,朋友,千万别咒我,别骂我固执;您所谓固执,我称之为对于理想的崇拜,也许那种将来使我送命的、说不出的感情,更应当称为对于神明的崇拜。前途怎么样,我不管了,您会负责的,您去考虑罢!……”

  于是她坐下来望着我,就是您平时欣赏的那种安闲的姿态。

  我痛苦得脸色发白,血都凉了。她看到她的话发生了这样的作用,便抓着我的手握着,说道:

  “奥克塔夫,我是爱您的,可不是您所要的那种爱;我爱的是您的心灵……但是相信我吧,我爱您的程度象东方的女奴一般愿意为您而死,并且死而无怨。我可以借此补赎罪过。”

  她还更进一步,居然大发慈悲,跪在我面前一个坐垫上,说道:

  “而也许我还不会死呢……”

  我已经跟自己斗争了两个月。怎么办呢?……我肝肠寸断,只能找一个朋友的心让我对它叫一声:怎么办呢?

  我收了信没答复。两个月以后,报上披露消息,说奥克塔夫伯爵夫人在海外漂流了几年,终于搭着英国邮船回家了;故事编得相当自然,不致令人起疑。我刚到热那亚的时候,又接到通知,报告伯爵夫人平安分娩,生了一个儿子。我手里拿着信,在这个阳台的凳上坐了两小时。过了两个月,我的几位保护人,奥克塔夫、德·格朗维尔、德·赛里齐,看我在舅舅故世以后颓丧得很,便竭力劝说,终于使我结了婚。

  七月革命以后半年,我接到下面一封信,便结束了这对夫妇的故事:

  莫里斯先生,

  虽然做了母亲,也许正因为做了母亲,我快要死了。妻子的角色我演得不错:我瞒过了丈夫,我的快乐和女戏子们在舞台上流的眼泪一样真。我为了社会而死,为了家庭而死,为了婚姻而死,正如初期的基督徒为了上帝而死。我不知道致命的原因,我还认真找这原因呢,因为我并不固执;但我非把我的痛苦告诉您不可,当初是您带您舅舅来,而我听了他的话才投择的;他等于一个天国的外科医生,后来做了我的忏悔师,他最后一次的病就是由我看护的;他指着天国要我继续尽我的责任。我便尽了我的责任。我不埋怨那些善于遗忘的女人,我佩服她们,认为是坚强的、应当有的性格;但我没有那么健康,忘不了过去的事。那种使我们与所爱的男人合为一体的,从心坎里出来的爱,我不能感觉到第二次。您知道,直到最后一刻,我向您,向忏悔师,向我的丈夫,叫着:可怜我吧!……但谁都不可怜我。那我只有死了。

  我一边死一边拿出极大的勇气。哪怕是娼妓也没有象我这样嘻嘻哈哈地快活的。可怜的奥克塔夫很幸福,我让他的爱情拿我虚幻的感情作养料。为了演这个戏,我把心血都呕尽了;女戏子受到喝彩,受到庆祝,身上堆满了鲜花;但是那肉眼看不见的对手天天来觅食,天天把我的生命割掉一块。明明是心碎肠断,我照旧笑靥迎人!我向两个孩子微笑,但得胜的总是早生的那个,死掉的那个!我跟您说过:死掉的孩子会叫我去的,我现在就往他那边去了。没有爱情的同居生活,使我的心灵时时刻刻感到羞辱。只有孤独的时候我才能够哭,能够幻想出神。为了应酬交际,家庭杂务,抚育孩子,照顾奥克塔夫的幸福,我没有一分钟的余暇能汲取勇气,象从前幽居独处的时代一样。持续不断的警惕使我老是心惊胆战。我没有眼快耳灵,随口扯谎的本领。吸干我的眼泪,亲吻我的眼皮的,不是我意中人的嘴而是手帕,使干涩的眼睛减掉一些火气的是凉水,不是爱人的亲吻。我演戏是把整个的心放进去的,致我死命的原因也许就在这里。我小心翼翼地隐藏我的悲伤,居然一点不露痕迹;但悲伤非有所侵蚀不可,它便侵蚀我的生命。我跟那些发现我病根的医生说:

  “你们好歹得替我找出一点病来,要不然我的丈夫会活不下去的。”

  因此我跟德普兰和毕安训商量好了,说我的不治之症是某一种软骨病,两位医生把那根不知什么骨头描写得头头是道。奥克塔夫还自以为受着疼爱呢!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所以我担心他忧郁成疾,和我同归于尽。万一有这种情形,希望您做我孩子的监护人。信内附上一份补充遗嘱表明我这个意思。请您到必要时再拿出来;也许我把自己看得太重了,奥克塔夫不至于到那个田地的。我暗中对他的忠诚说不定会使他悲痛欲绝,但还是能活下去的。可怜的奥克塔夫!但愿他再娶一个比我贤慧的女人,因为他的确值得人家的爱。

  既然刺探我的那个聪明人已经结了婚,希望他记住圣莫街的制花女留给他的教训:第一要使您太太赶快生孩子!尽量叫她去管最庸俗的家务;别让她在心中培养什么理想,培养那朵我奉为至宝的、颜色火辣辣的神秘之花,它的香气会叫人厌弃现实。我是一个圣女泰蕾丝,可惜不能象她那样住在修道院里和耶稣觌面,和一个长着翅膀、来去自如的天使相对,在出神入定中过生活。您曾看到我在我喜爱的花堆中很幸福。我却没有把心里的话都告诉您:我当初看出您假装的疯狂之下藏着含苞欲放的爱情;我把我的思想,梦境,都瞒着您,没让您走进我美丽的王国。我相信您一定能为了喜欢我而喜欢我的孩子,假如一旦他失去了父亲的话。请您保守我的秘密,象坟墓保守我的肉体一样。别为我伤心。圣贝尔纳说过,无爱情即无生命;倘若这句话是对的,那么我已经死了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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