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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一般姑娘们坐上钢琴之前,因为预感到坐上去以后的厌烦,总免不了推三阻四;我让伯爵夫人逼出心腹话的时候,就跟这些姑娘一样的扭捏。你们不难想象,为了要克服我怕开口的心理,她不得不格外表示亲热;但一发觉我对于爱情的厌恶和她的不相上下,她就觉得命运送了一个星期五①到她的荒岛上的确是大可感激的事。或许她也开始不耐寂寞了。可是绝不卖弄风情,连一丝一毫的女性气息都没有。她和我说,只有在她隐遁的理想世界上,她才觉得有些兴趣。我不由自主地把他们夫妇两人的生活作着比较:伯爵的生活全部是行为、活动、感情;伯爵夫人的全部是隐忍、无为、静止。其实男女双方都是服从各人的本性,而且服从到令人钦佩的程度。我因为冒充厌世,尽可以对世间的男女冷嘲热讽,希望借此套出奥诺丽纳的心事;但无论什么计策对她都不起作用;于是我明白,所谓骡子脾气在女人中间比我们所想象的要多得多。

  ①星期五,指英国作家笛福(1660?—1731)的《鲁滨孙飘流记》中鲁滨孙在荒岛上所救的野蛮人。因此事发生在星期五,故鲁滨孙以星期五为之命名。

  有一天我对她说:“东方人把你们关在家里,纯粹当作享乐的工具,真有道理。欧洲人让你们加入社会,给你们平等待遇,因此吃了大亏。据我看,女人是最不老实最卑鄙的动物。但就因为此,她才有她的魔力,给人以捕捉家畜那样的乐趣。男人一旦为一个女人倾倒之后,就认为她是神圣的,永远给她一种特权。对于过去的欢乐,男人的感激是有永久性的;即使看到当年的情妇老了或是堕落了,仍旧觉得她在感情上对他有特殊权利。可是对你们女人说来,旧日的情夫是一文不值的;不但如此,他还有一个不能原谅的大错,就是没有早点死掉!……你们口头不敢承认,心里却是和传说的(其实只是群众的无稽之谈)奈勒塔中的夫人①一样,会这样想:——可惜一个人享受爱情不能象吃水果一样!可惜吃了一顿饭不能单单剩下愉快的感觉!……”

  她说:“这种美满的幸福,上帝一定是留给天国的……您的论证虽然很妙,我却认为是错误的。那些同时跟好几个人相爱的女人,那又叫什么呢?”她这样问我的时候,眼睛象安格尔画路易十三把王国奉献给圣母,而圣母望着路易十三的眼神一样。②我回答说:“您真是存心做戏了,因为您刚才瞧我的眼风,大可使一个女演员成名。可是象您这样的美人一定有过爱情,所以把爱情忘了。”

  ①奈勒塔为十三世纪时所建的宫堡,位于巴黎中心。传说法国王后玛格丽特·德·勃艮第(1290—1315)淫乐无度,常引诱贵族青年在此宫中行乐,然后杀死投入塞纳河。大仲马历史剧《奈勒塔》记述了此事。

  ②指法国十九世纪大画家安格尔的作品《路易十三的发愿》。画的是路易十三跪在地下把王冠与杖献给圣母,圣母在云端里抱着圣婴耶稣,眼睛低垂着,并不正视路易十三。

  “我吗?”她故意避开我的问题,“我不是一个女人,而是到了七十二岁的女修士。”

  “那么您怎敢这样肯定,说您比我感觉更敏锐?对于女人,苦难只有一种形式;惟有爱情的失意她才当作不幸。”

  她神气很柔和地望着我。女人夹在矛盾中间或被事实逼得无路可走的时候,照旧会固执己见。奥诺丽纳便是采取这种办法,她说:

  “我是女修士,您却和我讨论一个我不能再踏进去的世界。”

  “便是在思想上也不能吗?”

  她回答说:“难道世界真是那样值得羡慕吗?噢!即使我的思想要溜出去,也是溜往更高的境界,……完满的天使,美丽的加百列①的歌声,常常在我心头唱着。万一我有了钱,就要照旧做活,免得常常骑在天使的五色翅膀上飞往想入非非的境界。有些沉思默想会使我们女人迷路的!我的精神安定全靠我的花,虽则它们不能完全抓住我。某些日子我好象有所期待,没有目标的期待;一个念头来了,就盘踞着我的心,使我手指举不起来,但我没法把念头赶走。我觉得此刻正在酝酿一件大事,我的生活要改变了;我伸着耳朵听着,对黑洞里望着,对工作不感兴趣了;然后我疲乏之极,回过头又看到人生,看到我平时的生活。这是不是快要进天国的预感呢?我常常这样问自己……”

  一方是用年轻人的伤心忧郁作掩护的两个外交家,另一方是一个因悲观厌世而格外顽强的女人:双方斗法斗了三个月,我向伯爵说,要叫乌龟从壳里钻出来恐怕不可能了,只有打破它的壳。头天晚上,在最后一次友好的讨论中,伯爵夫人说道:

  “当年柳克丽希亚②用她的匕首和她的血,替女性的宪章写下了第一个字:自由!”

  ①天使加百列向童贞女马利亚显灵,说她蒙受圣恩,将生救主耶稣。

  ②柳克丽希亚,纪元前六世纪一罗马贵妇,因被传说中的罗马王、骄傲者塔尔奎厄斯之子奸污,愤而自杀,后人以她作为烈女的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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