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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紫儿(8)


  此时紫儿为恋念外祖母,正倒在床上哭泣。陪伴她玩耍的女童对她说:“一个穿官袍的人来了。恐怕是你爸爸呢。”紫儿就起来,走出去看。她叫着乳母问道:“少纳言妈妈!穿官袍的人在哪里?是爸爸来了么?”她一边问,一边走近乳母身边来,其声音非常可爱。源氏公子对她说:“不是爸爸,是我。我也不是外人。来,到这里来!”紫儿隔帘听得出这就是上次来的那个源氏公子。认错了人,很难为情,便依傍到乳母身边去,说:“去吧,我想睡觉。”源氏公子说:“你不要再躲避了。就在我膝上睡觉吧。来,走近来些!”少纳言乳母说:“您看,真是一点也不懂事的。”便将这小姑娘推近源氏公子这边去。紫儿只是呆呆地隔着帷屏坐着。源氏公子把手伸进帷屏里,摸摸她的头发。那长长的头发披在软软的衣服上,柔顺致密,感觉异常美好。他便握住了她的手。紫姬看见这个不相熟的人如此亲近她,畏缩起来,又对乳母说:“我想睡觉呀!”用力把身子退进里面。源氏公子便乘势跟着她钻进帷屏里面去,一面说:“现在我是爱护你的人了,你不要讨厌我!”少纳言乳母困窘地说:“啊呀,太不象样了!无论对她怎样说,都没有用的啊。”源氏公子对乳母说;“对她这样年幼的人,我还能把她怎样呢?只是要表白我的一片世间无例的真心。”

  天上下雪珠了,风猛烈起来,夜色十分凄惨。源氏公子说:“如此人迹稀少、荒凉寂寞的地方,如何住得下去!”说着,流下泪来,竟不忍抛舍而去,便对侍女们说:“把窗子关起来!今夜天气可怕,让我也来值夜吧。大家都到这里来陪伴姑娘!”便象熟人一般抱了这小姑娘走进寝台的帐幕里去了。众侍女看了都发呆,觉得这真是意想不到的怪事!尤其是那个少纳言乳母,她觉得情形不妙,非常担心。但又不便声张,只有唉声叹气。这小姑娘心里害怕得很,不知如何是好,浑身发抖,那柔嫩的肌肤感到发冷。源氏公子看到这状态,觉得也很可爱。他紧紧地抱住这个仅穿一件夹衫的小姑娘,自己心中却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便轻言细语地对她说:“你到我那里去吧。我那里有许多美丽的图画,还有许多玩偶。”他讲的都是孩子们爱听的话,态度非常温存。因此紫儿的幼小的心渐渐地不感到害怕了;可是总觉得很狼狈。她不能入睡,只是局促不安地躺着。

  狂风通夜不息。众侍女悄悄地互相告道:“今晚如果源氏公子不来,我们这里多么害怕!要是姑娘年纪和公子相称,多么好呢!”少纳言乳母替姑娘担心,紧紧地坐在她身旁。后来风渐渐停息了。源氏公子要在天没有亮之前回去,此时他心中觉得仿佛是和情人幽会之后一般。便对乳母说:“我看了姑娘的样子,觉得非常可怜。尤其是现在,我觉得片刻也舍不得她了。我想让她迁居到我二条院的邸内来,好朝夜看到她。这种地方怎么可以常住呢?你们真好大胆!”乳母答道:“兵部卿大人也说要来迎接她去。且过了老太太断七①之后再说吧。”公子说:“兵部卿虽然是她父亲,可是一向分居,全同他人一样生疏吧。我今后一定做她的保护人。我对她的爱,比她父亲真心得多呢。”他说过之后,摸摸紫儿的头发,起身告辞,还是屡次回头,依依不忍遽去。

  ①断七,即人死后七七四十九日。


  门外朝雾弥漫,天空景色幽奇,遍地浓霜,一白无际。源氏公子对景寻思:此刻倘是真的幽会归来,这才够味。但现在终觉美中不足。他想起了一个极秘密的情妇,她家就在这归途上。便在那里停车,叫人去敲门。然而里面没有人听见。计无所出,便叫一个嗓子好些儿的随从在门外唱起诗歌来:

  “朝寒雾重香闺近,

  岂有过门不入人?”

  连唱了两遍,里面走出一个口齿伶俐的侍女来,回答道:

  “雾重朝寒行不得,

  蓬门不锁任君开。”

  吟毕就进去了。以后不再有人出来。源氏公子觉得就此回去,不免乏味。然而天色渐明,教人见了不便,就不进门去,匆匆回二条院了。

  源氏公子回到私邸之后,躺在床上回想那个可爱的人儿,觉得非常留恋,便独自微笑。睡到日高三丈,方才醒来。决定写信慰问紫儿。但这信与寻常不同,时时搁笔寻思,好容易写成。附赠几幅美丽的图画。

  且说正在这一天,紫儿的父亲兵部卿亲王来探望她了。这邸宅比往年更加荒芜,广厦深宫,年久失修,屋多人少,阴气逼人。父亲环顾四周,慨然地说;“这种地方,小孩一刻也不能留的。还是到我那边去吧。那边万事都很方便:乳母有专用的房间,可以安心服侍;姑娘有许多孩子作伴,不致寂寞。一切都很舒服。”他唤紫儿到身边来。源氏公子身上的衣香沾染在紫儿身上,气味非常馥郁。父亲闻到了这香气,说道:“好香啊!可惜这衣服太旧了。”他觉得这女孩很可怜。接着又说:“她好几年和患病的老太太住在一起。我常常劝老太太将她送到我那边去,也好和那边的人熟悉些。可是老太太异常嫌恶我家,始终拒绝。于是我家那个人心中也不快了。到这时候才送去,其实反而不体面呢。”少纳言乳母说:“请大人放心。目前虽然寂寞,也是暂时之事,不须挂念。且待姑娘年事稍长,略解人情世故,再迁居府上,较为妥善。”又叹一口气说:“姑娘日夜想念老太太,饮食也少进了。”紫儿的确瘦损了不少,然而相貌反而清秀艳丽了。兵部卿对她说:“你何必如此想念外祖母?现在她已经不是这世间的人了,悲伤有什么用处呢?有我在这里,你可放心。”天色渐暮,兵部卿准备回去了。紫儿啼啼哭哭,依依不舍。做父亲的也不免流下同情之泪,再三地安慰她:“千万不要这么想不开!我不久就来迎接你!”然后回去。

  父亲去后,紫儿不堪寂寞,时常哭泣。她还不懂得考虑自己身世问题。她只是记念外婆,年来时刻不离左右,今后永远不能再见,想起了好不伤心!虽然还是个孩子,也不免愁绪满怀,日常的游戏都废止了。白昼还可散心,暂时忘忧;到了晚上,便吞声饮泣。少纳言乳母安慰乏术,只得陪着她哭,并且悲叹:“照此情况,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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