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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帚木(6)


  “如果这女子还在世间,一定潦倒不堪了吧!以前如果她知道我爱她,因而常常向我申恨诉怨,表示些缠绵悱侧的神色,那么也不致于弃家飘泊吧。那时我对她就不会长久绝迹,我一定把她看作一个难分难舍的妻子,永远爱护她了。那孩子很可爱。我设法寻找,但至今杳无音信。这和刚才左马头所说的不可信赖的女子,同此一例。这女子表面不动声色,而心中恨我薄情。我却一向不知,只觉此人可怜,这也是一种徒劳的单相思吧。现在我已渐渐忘怀,但她恐怕还是惦记我,更深人静之夜,不免抚胸悲叹吧。这是一个不能偕老、不可信赖的女子。这样看来,刚才说的那个爱嫉妒的女子,回想她尽心服侍的好处,也觉得难于忘怀,但倘和她对面共处,则又觉得噜苏可厌,甚至可以决绝的了。又如,即使是长于弹琴、聪明伶俐的才女,但其轻狂浮薄是罪不容恕的。刚才我所说的那个女子,其不露声色,也会令人怀疑。究竟如何是好,终于不能决定。人世之事,大都如此吧。象我们这样举出一个一个的人儿来,互相比较,也不容易决定其优劣。具足各种优点而全无半点缺陷的女子,哪里找得到呢?那么只有向吉祥天女①求爱,然而佛法气味太重,教人害怕,毕竟是亲近不得的啊!”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头中将看看藤式部丞,说道:“你一定有好听的活儿,讲点给大家听听吧。”式部丞答道:“象我这样微不足道的人,有什么话儿可讲给你们听呢?”头中将认真起来,连声催促:“快讲,快讲!”式部丞说:“那么教我讲些什么呢?”他想了一想,说道:

  “我还是书生的时候,看到过一个贤女之流的人。这个人就象刚才左马头讲的那人一样,国家大事也谈得来,私人生活、处世之道方面也有高明见解。讲到才学,直教半通不通的博士惭愧无地。不拘谈论何事,总使得对方不得开口。我怎么认识她的呢?那时我到一位文章博士②家里去,请他教授汉诗汉文。听说这位博士有好几个女儿,我便找个机会,向一个女儿求爱。父母知道了,办起酒来,举杯庆祝,那位文章博士就即座高吟‘听我歌两途’③。我同这个女子其实感情并不十分融洽,只因不宜辜负父母好意,也就和她厮混下去。这期间,这女子对我照料得非常周到:枕上私语,也都是关于我身求学之事,以及将来为官作宰的知识。凡人生大事,她都教我。她的书牍也写得极好:一个假名③也不用,全用汉字,措辞冠冕堂皇,潇洒不俗。这样,我自然和她亲近起来,把她当作老师,学得了一些歪诗拙文。我到现在也不忘记她的师恩。可是,我不能把她看作一个恩爱而可靠的妻子,因为象我这样不学无术的人,万一有时举止不端,在她面前现丑是很可耻的。象你们那样的贵公子,更用不着此种机巧泼辣的内助。我明知此种人不宜为妻,然而为了宿世因缘,也就迁就了。总之,男子实在是无聊的啊!”说到这里,暂时住口。头中将要他快讲下去,催促着说:“啊,这倒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女子!”式部丞明知这是捧场,仍然得意扬扬他讲下去:

  ①吉祥天女是帝释天中的天女,相貌端丽无比。帝释天是佛经中的名称。

  ②文章博士是古代官名。

  ③白居易《秦中吟》十首之一《议婚》:“……主人会良媒,置酒满玉壶。四座且勿饮,听我歌两途:富家女易嫁,嫁早轻其夫。贫家女难嫁,嫁晚孝于姑。……”

  ④假名即日本字母。


  “后来有一时,我久不到她家去。有一天我顺便又去访问,一看,变了样子:不象从前那样让我进内室去畅谈,而且设了帷屏,教我在外面对晤。我心中很不舒服,猜量她是为我久疏而生气,觉得有些可恶。又想:既然如此,乘此机会一刀两断吧,可是不然,这个贤女决不轻易露出醋意,她通情达理,并不恨我。但闻她高声说道:‘妾身近患重感冒,曾服极热的草药①,身有恶臭,不便与君接近。虽然隔着帷屏,倘有要我做的杂事,尽请吩咐。’口气非常温和诚恳。我没有什么话回答,只说了一声‘知道了’,便想退出。大概这女子觉得太简慢了吧,又高声说:‘改天妾身上这恶臭消尽之后,请君再来。’我想:不回答呢,对她不起;暂时逗留一下呢,又忍不住,因为那股恶臭浓重地飘过来,实在难当。我匆匆地念了两句诗:

  ‘蟢子朝飞良夜永,②

  缘何约我改天来?

  ①即大蒜。

  ②唐诗人权德舆所作《玉团体》:“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蟢子是蜘蛛之一种,藁砧是丈夫。《古今集》中亦有和歌云:“乐见今朝蟢子飞,想是夜晚我郎来。”


  你这借口出我意外。’话没有说完就逃出去了。这女子派人追上来,答我两句诗:

  ‘使君若是频来客,

  此夕承恩也不羞。’

  到底是个才女,答诗这么快。”他不慌不忙地侃侃而谈。源氏公子等都觉得希奇,对他说道:“你撒谎!”大家笑起来。有的嫌恶他:“哪有这等女子?还不如乖乖地和鬼作伴吧。真令人作呕呢!”有的怪他:“这简直不成话!”有的责备他:“再讲些好听一点的话儿吧!”式部丞说:“再好听的没有了。”说着就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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