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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八


  这些战斗,这种和平,在克利斯朵夫心中都有回响。他是一个贝壳,其中可以听到海洋的波涛。小号的呼号,各种声响的巨风,英勇的呐喊,在威镇一切的节奏上面飞过。因为在这颗有声的灵魂中,一切都变了声音。它为光明歌唱,为黑夜歌唱,为生命歌唱,为死亡歌唱,为战胜的人歌唱,也为他自己,——战败的人歌唱。它唱着。一切都唱着。它只是歌唱。

  滔滔汩汩的音乐,象春雨一般渗进那片在冬天龟裂的泥土。羞耻,哀伤,悲苦,如今都显出了它们神秘的使命:它们使泥土分解,给它肥料;痛苦这把犁刀一方面割破了你的心,一方面掘出了生命的新的水源。田野又开满了花,可不是上一个春天的花。一颗新的灵魂诞生了。

  它时时刻刻都在诞生。因为它的骨骼还没固定,不象那些发育到顶点而快要老死的灵魂。它不是一座雕像,而是在溶液状态中的金属。它身上每秒钟都显出一个新的宇宙。克利斯朵夫不想固定它的界限。他好象把自己的过去统统丢开了,出发作一次长途旅行:凭着年轻人的热血,无挂无碍的心胸,呼吸着海洋的空气,以为这旅行是没有完的,他觉得快乐极了。在世界上到处奔流的那股创造力又把他抓住了,世界的财富使他看得出神了。他爱着,他能够化身,化身为他的同胞。而一切都是他的同胞,从他踩在脚下的草到他握着的人家的手。或是一株树,或是映在山上的云影,或是草坪的气息,或是嗡嗡作响的夜晚的天空,其中有的是蜂群一般数不清的太阳……那简直是热血的漩涡。他不想说话,不想思索,只是笑着,哭着,在这生气洋溢的幻境中化掉了……写作,为什么写作?难道你能写出不可言说的境界吗?……然而不管可能与否,他非写不可。那是他避不掉的。到处都有种种的思想一闪一闪的照射他。怎么能等待呢?所以他就写了,不管用什么写,也不管写在什么上面;往往他还说不出胸中飞涌的那些句子是什么意思;而一个乐思还没写完,另外一个又来了。他写着,写着,写在衬衣的袖口上,写在帽子的皮带上;不管他写得多快,思想总是来得更快,简直需要一种速记术才好……

  可是这不过是些不成形的断片。等到他要把这些思想放进一般的音乐形式,困难就来了;他发觉从前的模子没有一个再适用;如果要把自己的意境忠实的保留下来,就得先把至此为止所听到的,所写过的,统统忘掉,把所有学得来的公式和传统的技术一起推翻,——那只能给萎靡不振的精神做拐杖,给那些懒于用自己的脑子去思想,袭取他人的见解的人做一张现成的床铺。从前,在他自以为生命与艺术已经成熟的时期,——(其实只到了他许多生命中一个生命的终点),——他用来表白的是一般的语言,不是跟自己的思想同时产生的新语言;他的感情是随着现成的逻辑发展的,那逻辑提供他一部分公式化的句子,带他走着前人的老路,到一个早先定妥而且是群众所等待的结局。此刻可没有现成的路了,应当由情操去开辟出来,思想只有跟从的分儿。他的任务已经不是描写热情,而是要和热情合为一体,使他跟内心的规律交融。

  同时,克利斯朵夫挣扎了好久而不愿意承认的矛盾居然消灭了。因为他虽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也常常为一些与艺术无关的问题操心,认为艺术有一种社会的使命。他没觉得自己原来有两种人的性格:一个是创造的艺术家,完全不问道德后果的;一个是行动者,喜欢推理的,希望他的艺术有道德的与社会的作用,他们俩有时使彼此非常为难。现在他一心一意的想着创造,等于受着自然律支配的时候,就把实用的念头丢开了。当然他照旧瞧不平时下那种卑鄙的不道德的风气,始终认为淫猥的艺术是最低级的艺术,是艺术的一种病,长在腐烂的树干上的毒菌。但即使以享乐为目标的艺术等于把艺术送入妓寮,克利斯朵夫也不至于矫枉过正,提倡庸俗的实用主义,提倡以道德为目标的艺术,把天马阉割了教它去犁田。最高的艺术,名副其实的艺术,决不受一朝一夕的规则限制;它是一颗向无垠的太空飞射出去的彗星。不管在实用方面这股力是有用的,无用的,或者是危险的,它总是力,总是火,是天上闪出来的电光;因为这一点,它是圣洁的,是善的。它的善,可能在实用世界中也成为善;但它真正的,神圣的善,跟信仰一样是超乎自然的。它和它的来源——太阳——相同。太阳既非道德的,亦非不道德的。①它是生命。它战胜黑夜。艺术亦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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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希腊神话以阿波罗为驾驭太阳的光明之神,同时亦为艺术之神,象征艺术与太阳同源。

  所以完全浸在艺术中间的克利斯朵夫不胜惊愕的发觉,心中涌起许多陌生的,意想不到的力量;既不是他的情欲,也不是他的悲哀,也不是他有意识的灵魂……——而是一颗陌生的,对他的所爱所苦,对他的整个生涯全不关心的灵魂,一颗欢乐的,神妙的,犷野的,不可解的灵魂!它把克利斯朵夫当做马一样的驱策,老是用踢马刺踢着他。偶尔能歇下来喘口气的时候,他一边看着所写的东西,一边问自己:

  “怎么,怎么这个会从我身上出来的?”

  他那时被精神的狂乱降服了,那是所有的天才都领教过的、不受意志拘束的、独立的意志,是“世界与生命的谜”,为欧德称为“妖魔一般的”;他自己虽有武装保护,也被它制服了。

  克利斯朵夫写着,写着,成天成月的写着。有些时期,丰满的精神不需要任何养料,继续在那里无穷无尽的生产。只要轻轻的撩拨一下,微风送来一些花粉,就能使千千万万的内心的萌芽长发起来……克利斯朵夫没有时间思索,也没有时间生活。忙于创造的灵魂威镇着生命的废墟。

  随后,一切都停止了。克利斯朵夫筋气力尽,老了十岁,——可是得救了。他离开了克利斯朵夫,托生到了上帝身上。

  头上突然出现了星星白发,好似秋天的花在九月里一夜之间开遍了草原。腮帮上有了新的皱纹。可是恬静的眼神恢复了,嘴巴的神气表示隐忍了。他心平气和。如今他明白了。他明白:一朝面对着震撼世界的力量,他的骄傲,人类的骄傲,都是没用的。没有一个人能完全自主。非警惕不可。要是你睡着了,那股力就会溜进我们胸中把我们带走……带到哪样的深渊里去呢?带到泉源枯竭的地方,把我们丢在干涸的河床里面。单是愿意战斗还不够。应当向不可知的神明低头!他兴之所至,会随时随地给你爱情,死亡,或是生命。没有上帝的意志,单是人的意志是一无所用的。上帝在一刹那间就能毁灭我们多少年的劳作与努力。而他高兴的时候,也能使朽腐化为神奇。一个能创造的艺术家,特别感觉到自己逃不过神的掌握;因为真正伟大的艺术家是只说神灵启示他的话的。

  克利斯朵夫这才懂得海顿老人的明哲,——他每天早上执笔之前先要跪着……战战兢兢的提防,诚惶诚恐的祈祷。所以你得祈祷上帝,求他和你同在。你得抱着虔诚与热爱的心和生命之神沟通。

  夏天将尽,一个巴黎朋友经过瑞士,发见了克利斯朵夫的隐居,特意登门拜访。他是音乐批评家,一向最赏识他的作品。和他同来的还有一个知名的画家,也是崇拜克利斯朵夫的。他们告诉他,欧洲各地都在演奏他的作品,极表欢迎。克利斯朵夫对这个消息并不感到兴趣,认为过去的他已经死了,早已不把那些作品放在心上。因为客人要求,他拿出最近作的曲子。但对方完全不懂,以为克利斯朵夫疯了。

  “没有旋律,没有节奏,没有主题的经营;只是一种流汁,没有冷却的液体,它可能适应任何形式而自己并没有一个固定的形式;它什么都不象;只是一片混沌中的几点微光。”

  克利斯朵夫笑了笑回答:“差不多是这么回事。混沌的眼睛在世界的幕后发光……”

  但来客不懂得诺瓦利斯①的这句名言,只暗暗的想:“他才气尽了。”

  克利斯朵夫并不希望他了解。

  客人告别的时候,他陪着他们走一程,有心带他们看看山上的风光。但他也没有走多少路。看到一片草原,音乐批评家便提起巴黎戏院的装饰;那位画家又认为色调配合得很不高明,完全是瑞士风味,象又酸又无味的大黄饼,霍特娄②一派的东西;并且他对自然界也表示很冷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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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诺瓦利斯为十八世纪德国诗人。
  ②霍特娄为十九世纪瑞士历史画家。


  “自然界?什么叫做自然界?我就不认识!有了光和色,不就行了吗?我才不理会什么自然呢……”

  克利斯朵夫跟他们握了手,让他们走了。他对这些情形都不动心了。他们都是在土洼那一边的。这样倒更好。他不想对人家说:“要到我这里来,应当走同样的路。”

  几个月来把他烧着的火低下去了。但克利斯朵夫心中依旧保持着那股暖气,知道火一定还会烧起来,要不是在他身上,就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不管它在哪儿,他总是一样的爱它:火总是同样的火。在这个九月的傍晚,他觉得那道火蔓延着整个的自然界。

  他望回家的路上走。一阵暴雨过了,又是阳光遍地。草原上冒着烟。苹果树上成熟的果子掉在潮湿的草里。张在松树上的蜘蛛网还有雨点闪闪发光,好比古式的车辆。湿漉漉的林边,啄木鸟格格的笑着。成千成万的小黄蜂在阳光中飞舞,连续而深沉的嗡嗡声充塞着古木成荫的穹窿。

  克利斯朵夫站在林中一平空地上:那是土坳中间一片椭圆形的盆地,满照着夕阳;泥土赫红,中间有一小方田,长着晚熟的麦与深黄的灯芯草。周围是一带秋色灿烂的树林:红铜色的榉树,淡黄的栗树,清凉茶树上的果实象珊瑚一般,樱桃树伸着火红的小舌头,叶子橘黄的苔桃,佛手柑,褐色的火绒……整个儿象一堆燃烧的荆棘。在这个如火如荼的树林中,飞出一只吃饱了果实,被阳光熏醉的云雀。

  而克利斯朵夫的心就象云雀一样。它知道等会要掉下来的,而且还要掉下无数次。但它也知道永远能够望火焰中飞升,唱出呖呖流转的歌声,向那些留在地下的同伴描写天国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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