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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五


  “可怜的朋友,这种命运不是女子所独有的,我们都尝到这些斗争的滋味。可是我也认识避难的地方。”

  “哪里是避难的地方?”

  “艺术呀。”

  “这是为你们的,不是为我们的。便是在男人中间,能够得到它好处的又有几个?”

  “例如咱们的朋友赛西尔。她是幸福的。”

  “你知道些什么?啊!你对一个人的结论下得太容易了!因为她勇敢,因为她不老抓着她的伤心事,因为她瞒着别人,你便说她是幸福的!不错,她因为强壮,因为能够奋斗而幸福。但她的斗争是你不知道的。你以为她天生是配过这种艺术的骗人的生活的吗?喝,艺术!有些可怜的女子希望靠写作、演戏、唱歌来成名,以为那是幸福的顶点!那末,是否因此就可以把她们别的一切都剥夺了,使她们不知道把自己的感情交给什么才好?……艺术!如果我们同时没有其余的一切,光是艺术对我们有什么用?世界上只有一件东西能令人把其余的一切都忘掉:就是一个可爱的小娃娃。”

  “可是有了娃娃,你又觉得不够了。”

  “是的,有了孩子也不一定够……女人总是不大幸福的。做个女人真难,比做个男人难多了。你们不大想到这些。你们,你们能为了思想为了活动而忘掉一切。你们使自己变成残废,反而觉得快乐。可是一个健全的女子临到这种情形是要痛苦的。把自己压掉一部分是违反人性的。我们哪,我们在某种方式下幸福的时候,又因为不能得到另一种方式的幸福而悔恨。我们有好几个灵魂。你们只有一个,而且更强,往往是粗暴的,甚至是残酷的。我佩服你们。但你们不能过于自私!你们没想到你们自私的程度。你们无意之中给人很大的痛苦。”

  “有什么办法呢?那不是我们的过失。”

  “不错,克利斯朵夫,那不是你们的过失,也不是我们的。归根结蒂,你瞧,人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人们说只要自自然然的生活就行了。但什么才是自然的呢?”

  “对,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一件事谈得上自然。独身不是自然的。结婚也不是自然的。自由结合只能使弱者受强者起侮。我们的社会本身就不是自然的,是我们造出来的。大家说人类是合群的动物。真是胡说!那是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如此。人的合群是为他的便利,为了要保卫自己,为了求享乐,为了求伟大。这些需要逼他签订了某些契约。但自然会起来反抗人为的约束。自然对我们并不适宜。我们设法征服它。那是一种斗争:结果我们常常打败,而这也不足为奇。怎么样才能跳出这个樊笼呢?——唯有坚强。”

  “唯有慈悲。”

  “噢,上帝!我们要慈悲,要摆脱自私,要呼吸生命,要爱生命,爱光明,爱自己卑微的任务,爱那一小方种着自己的根的土地!要是不能往横的方面发展,就得向深的、高的方面去努力,仿佛一株局促一隅的树向着太阳上升!”

  “是的。咱们先要彼此相爱。但愿男子自认为是女人的弟兄而不是她的俘虏或主宰!但愿男人和女人都能排斥骄傲,少想一些自己,多想一些别人!咱们都是弱者,得互相帮助。切勿对倒在地下的人说:我不认识你了。应当说:拿出勇气来,朋友。咱们会突破难关的。”

  他们不说话了,对着壁炉坐着,小猫蹲在他们中间,大家都呆着不动,望着火出神。快要熄灭的火焰闪闪烁烁的映在亚诺太太清秀的脸上;平时所没有的内心的激动,使她脸色有点儿红。她奇怪自己居然会这样的吐露心腹。她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以后也不会说这么多的了。

  她把手放在克利斯朵夫的手上,问:“那末,你们把那孩子怎么办呢?”

  她一开始就在想这个念头。那天她简直变了一个人,滔滔不竭的说着话,象喝醉了似的,但心里只想着这个问题。一听克利斯朵夫最初几句话,她就惦念着那个被母亲遗弃的孩子,想到抚育他的快乐,在这颗小小的灵魂周围织起她的幻梦与爱,但她紧跟着又想道:“不,这是不对的,我不应该拿别人的苦难造成自己的幸福。”

  可是她无论如何压不下这念头。她一边说话一边在静默的心头抱着希望。

  克利斯朵夫回答说:“是的,当然我们想到这问题。可怜的孩子!奥里维跟我都不能抚育。应当有个女人来照顾。我想到也许有个女朋友可能帮助我们……”

  亚诺太太屏着气等着。

  克利斯朵夫继续往下说:“我想来跟你商量这件事。碰巧赛西尔上我们那儿去,就是一忽儿以前。她一知道这件事,一看到孩子,就感动得不得了,表示那么高兴,和我说:克利斯朵夫……”

  亚诺太太血都停止了;她听不见下文;眼前一切都模糊了。她真想对他嚷道:“喂,喂,把他给我罢!……”

  克利斯朵夫还说着话,她听不见他说些什么,但是勉强振作了一下,想到赛西尔从前对她吐露的心事,便对自己说:“赛西尔比我更需要。我还有我亲爱的亚诺……还有我家里这些东西……而且,我比她年纪大……”

  于是她笑了笑,说:“那很好。”

  炉火熄了,她脸上的红光也褪下去了。可爱的疲倦的脸上只有平时那种隐忍的慈爱的表情。

  “我的朋友把我欺骗了。”

  这种思想把奥里维压倒了。克利斯朵夫为了好意而尽量的反激他也是没用。

  “那有什么办法呢?”他说。“朋友的欺骗是一种日常的磨难,象一个人害病和闹穷一样,也象跟愚蠢的人斗争一样。应当把自己武装起来。如果支持不住,那一定是个可怜的男子。”

  “啊!我就是个可怜的男子。我在这等地方顾不得骄傲了……一个可怜的男子,是的,需要温情的,没有了温情便会死的男子。”

  “你的生命没有完,还有别的人可以爱。”

  “我对谁都不信任了,根本没有朋友了。”

  “奥里维!”

  “对不起。我并不怀疑你,虽然我有时候怀疑一切……怀疑我自己……但你,你是强者,你不需要任何人,你可以不需要我。”

  “她比我更不需要你呢。”

  “你多么忍心,克利斯朵夫!”

  “好朋友,我对你很粗暴;但这是为激励你,使你反抗。把爱你的人和你的生命一起为了一个取笑你的人牺牲,不是见鬼吗!不是可耻吗!”

  “那些爱我的人对我有什么相干!我爱的是她啊。”

  “干你的工作罢!那是你以前感到兴趣的……”

  “现在可不行了。我厌倦到极点,好似已经离开了人生。一切都显得很远,很远……我眼睛虽然看见,可是心里弄不明白了……想到有些人乐此不疲,每天做着同样的钟摆式的动作,从事于无聊的作业,报纸的争辩,可怜的寻欢作乐;想到那些为了攻击一个内阁,一部书,一个女戏子而鼓起的热情……啊!我觉得自己多老!我对谁都没有恨,没有怨:只觉得一切使我厌烦,一切都是空的。写作吗?为什么写作?谁懂得你呢?我只为了一个人而写作;我整个的人生都是为了一个人……如今什么都完了。我疲倦不堪,克利斯朵夫,我疲倦不堪,只想睡觉。”

  “那末,朋友,你睡罢。让我来看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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