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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一


  雅葛丽纳把肘子撑在床上,又温柔又哀怜的望着孩子。他是什么呢?不管他是什么,总不完全是自己。他也是“另外一个”。而这“另外一个”,她已经不爱了。可怜的孩子!亲爱的孩子!她对于这个要把她和一个已经死灭的“过去”连在一起的生物感到恼怒;她伛着头瞧他,拥抱他,拥抱他……

  现代女子的大不幸,是她们太自由而又不够自由。倘使她们更自由一点,就可以想法找点事作依傍,从而得到快感和安全。倘使没有现在这样的自由,她们也会忍受明知不能破坏的夫妇关系而少痛苦些。但最糟的是,有着联系而束缚不了她们,有着责任而强制不了她们。

  如果雅葛丽纳相信她是一辈子注定守在这个小家庭里的,那末她可能不觉得家庭这么窄,这么不方便,她会把它安排得更舒服,终于会象开始的时候一样的爱家庭。可是她知道能够走出家庭,便觉得在屋子里窒息了。她可以反抗:结果她竟相信是应该反抗的了。

  现代的道德家真是些古怪的动物。他们把整个的生命都做了“观察器官”的牺牲品。他们只想看人生;既不十分了解它,更谈不到有什么愿望。他们把人性认清了,记录下来之后,就以为尽了责任:他们说:“瞧,人生就是这么回事。”

  他们并不想改造人性,在他们心目中,仿佛“存在”便是一种德性。因此所有的缺陷都有一种神圣的权利。社会是民主化了。从前不负责任的只有君主,现在是所有的人,尤其是那些无赖,都是不负责任的了。这种导师真是了不起!他们殚精竭虑,竭力要教弱者懂得他们软弱到什么程度,懂得那是他们的天性,应当永远这样的。在这个情形之下,弱者除了抱着手臂发呆以外还有什么事可做?凡是不欣赏自己的弱点的人算是上乘的了。但女人老听见人家说她是个有病的孩子,就以疾病与幼稚自傲。人们培植她们的懦弱,帮助她们变得更懦弱。要是有人敢公然宣称,少年时代有个年龄,因为心灵还没得到平衡,所以大有犯罪、自杀、灵肉堕落的危险,而这些都是可以原谅的:——那末立刻会有罪案发生。便是成人,只要你反复不已的和他说他是不能自主的,他就可以不能自主而听任兽性支配。反之,只消告诉女子,说她能够支配她的肉体和意志,她就可以做到这一步。可是你们这般懦怯的家伙岂不肯说:因为你们要利用她们不知道这个道理而从中取利!……

  雅葛丽纳所处的可悲的环境终于使她完全迷路。自从她和奥里维疏远以后,她又回到她少年时代瞧不起的社会中去。在她和她的已嫁的女朋友周围,有一小群有钱的青年男女,都是漂亮的,有闲的,聪明的,意志薄弱的。他们的思想言论都绝对自由,但他们极有风趣,不至于自由到过火的地步,倒反使自由有点儿调剂的作用。他们很乐意引用拉伯雷的箴言:

  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其实这是他们夸口,因为他们并没有多大愿望,只是些在丹兰末修院①里烦闷的人物。他们乐于宣扬“本能自由”的教义,但这些本能在他们身上差不多已经稍灭;他们的放纵只是在头脑里空想一番。他们最高兴让自己在这个文明的浴池中溶化,呼吸那种淡薄的淫乐的空气;——人类的精力,强烈的生命,原始的兽性,信仰,意志,热情,责任,都在那微温的泥洼里化为液体。雅葛丽纳美丽的身体,就浸在这粘液似的思想中间。奥里维没法阻止她。他也传染到当时的流行病,以为自己没权利限制他所爱的人的自由;除非靠着爱情的力量,他什么都不愿意争取。雅葛丽纳可并不对他感到满意,因为她认为自由原来是她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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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十五世纪时拉伯雷创此集团,集合一般高贵而优秀的人物,以提倡风雅生活为目的。

  糟糕的是,她把她的心整个的交托给这个两重生活的社会,而她的心是绝对不容许有模棱两可的情形的:一朝有了信仰,就得倾心相与;那个热烈慷慨的灵魂,便是在自私的行为中也是火剌剌的燃烧着她所有的血管,而且在她和奥里维共同生活的期间,她也保持着遇事不稍假借的精神,即使是不道德的事也预备彻彻底底的去干。

  她的一般新朋友是太谨慎了,决不会给别人看到自己的真相。如果他们在理论上扬言绝对不受道德与社会的偏见支配,实际上却安排得决不和任何对他们有利的偏见断绝关系;他们利用道德与社会,同时期其它们,好比不忠实的仆役盗窃主人。由于游手好闲,也由于习惯,他们之间还互相窃盗。很有些丈夫知道妻子养着情夫。这些起子也知道丈夫有着外遇。他们各得其便。只要不吵吵嚷嚷的闹起来,就无所谓丑事。这些好夫妻都是象合伙股东——也可以说是共谋犯——一样有默契的。可是雅葛丽纳比较坦白,对什么都一本正经。第一,要真诚。第二,要真诚。第三,还是要真诚,永远要真诚。真诚也是当时所宣扬的德性之一。但我们在这儿可以看到,对于健全的人,一切都是健全的;对于腐败的心灵,一切都是腐败的。真诚有时是多么丑恶!一般庸劣的人要洞烛他们的内心简直是一种罪孽。因为他们只看到自己的庸劣而还沾沾自喜。

  雅葛丽纳老是在镜中研究自己,看到了最好是永远不要看到的东西:因为一朝看到了,她就没勇气把眼睛移往别处;她非但不加扑灭,反而看着它们长大,变得硕大无朋,终于把她的眼睛和思想一起占据了。

  孩子并不充实她的生活。她不能自己喂奶,孩子一天天的委顿了。只得雇用乳母。她先是非常悲伤……不久可觉得松了口气。孩子健旺了,长得很强壮,偏偏很乖,没有声响,常常睡着,夜里也难得哭喊。乳母是一个并非初次哺育的结实的女子,对婴儿有种本能的,嫉妒的,过分的感情,——她反倒象是真正的母亲。雅葛丽纳要是发表什么意见,乳母也只管依着自己的心思做去;倘若雅葛丽纳争论几句,马上会发现自己原来一无所知。自从生产以后,她的健康始终没恢复:初期的静脉炎使她精神上大受打击;几星期的躺着不动,她更苦恼了,狂乱的思想翻来覆去的钉着同一个问题,永远是那几句怨叹:“我根本没生活,而现在我的生命已经完了……”因为她神经过敏,自以为永远残废了,又认为孩子是致病的原因,暗中非常恨他。这种心理并不象一般人所想的那么少,不过是被遮上一重幕罢了;有这种心理的女子还不敢对自己承认,觉得是可耻的。雅葛丽纳责备自己:自私与母爱在她胸中交战。看到婴儿睡得那么甜蜜,她就软心了;但一忽儿她又好不辛酸的想道:“他要了我的命。”

  同时她对于孩子无知无觉的酣睡有种反感:他的幸福是用她的痛苦换来的。便是她病好了,孩子大了一些之后,她暗地里仍旧怀着这种敌意。但因为她觉得可耻,便把敌意转移到奥里维身上。她继续拿自己看做病人,老是担忧健康问题,医生们又推波助澜,鼓励她一事不做,——其实一事不做就是她的病根,——使她和婴儿隔离,绝对不能行动,绝对的孤独,几星期的躺着,百无聊赖,吃得饱饱的睡在床上,象一只填鸭,——结果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现代的医学治疗真是古怪,它拿另外一种病——自我扩张病,去代替神经衰弱!你们为什么不替他们的自私病施行放血治疗呢?倘若他们的血不太多,那末为什么不把他们头里的血移一部分到心里去?

  病后,雅葛丽纳身体更强壮,更发福,更年轻了,——精神上却是比什么时候都病得厉害。几个月的孤独把她和奥里维思想上最后的联系给斩断了。只要留在他旁边,她还能受到这个理想主义者的影响,因为他虽然懦弱,还维持他的信念。她一向想摆脱一个精神上比她更强的人的控制,想反抗那洞烛她的内心而有时使她不得不责备自己的目光,只是徒然。但她一朝偶然跟这个男人分离了,没有他那种明察秋毫的爱压在她心上,她完全获得自由以后,他们之间友善的信心立刻会消灭,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怨恨的心理,恨自己曾经倾心相与,恨长时期的受着感情的束缚,这感情自己是早已没有的……在一个你所爱的而你也以为爱你的人心中酝酿的怨恨,简直没法形容。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上一天她还爱着,似乎爱着,自以为爱着。忽而她不爱了,把先前所爱的人在心上丢开了。他突然发见了这一点,觉得莫名片妙,完全没看到她心中长时期的酝酿,从来没猜疑到她暗中日积月累的恨意,也不愿意去体会这种报复与仇恨的原因。那些原因往往是长久以前就潜伏着的,多方面的,捉摸不到的,——有些是埋在床帷之下的,——有些是自尊心受了伤害,心中的秘密被对方窥见了,批判了,——又有些……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有种暗中的伤害,虽然是无心的,可是受到的人永远不能原谅。这等伤害,人们永远不能知道,她自己也不大清楚;但伤痕已经深深的刻在她的肉体上,而她的肉体就永远忘不了。

  要挽回这种可怕的越来越冷淡的感情,必须一个性格和奥里维不同的男人才有办法;——这种人一定是更接近自然,更单纯,同时也更有伸缩性,没有婆婆妈妈的顾虑,本能很强,必要时能采取为他的理性不赞成的行动。奥里维却是没有上阵就打败了,灰心了;太明察的目光使他早已在雅葛丽纳身上辨认出比意志更强的遗传性,——她母亲的心灵;他眼看她象一块石子般掉在她那个种族的深渊里;而他又懦弱又笨拙,所有的努力反而使她往下掉得更快。他强自镇静。她却无意之间有种打算,不让他保持镇静,逼他说出粗暴鄙俗的话,使自己更有理由轻视他。要是他忍不住而发作了,她就瞧不其他。如果他事后羞愧,她就更瞧不其他。如果他耐着性子,不上她的当,——那末她恨他。最糟的是他们一连好几天的不说话。令人窒息、骇怖的沉默,连最温和的人也受不住而要为之发狂的;有时你还感到一种想作恶、叫喊、使别人叫喊的欲望。静默,漆黑一片的静默,爱情会在静默中分解,人会象星球般各走各的,湮没在黑暗中去……他们甚至会到一个阶段,使一切的行为,即使目的是求互相接近,结果都促成他们的分离。双方的生活变得没法忍受了。而一桩偶然的事故更加速了事情的演变。

  一年以来,赛西尔·弗洛梨时常在耶南家走动。奥里维最初在克利斯朵夫那里碰到她;以后,雅葛丽纳请她到家里去,赛西尔便常常去探望他们,便是在克利斯朵夫和他们分手之后也是这样。雅葛丽纳对她很好,虽则自己不大懂音乐,认为赛西尔很平凡,但喜欢她的唱,觉得一看到她,精神上很舒服。奥里维很高兴和她一起弹琴唱歌。久而久之,赛西尔做了他们的朋友。她使人感到心神安定:一踏进耶南家的客厅,那双坦白的眼睛,健康的皮色,微嫌粗野但令人听了怪舒服的笑声,好比浓雾中透入一道阳光。奥里维和雅葛丽纳的心都为之苏慰了。她每次离开的时候,他们很想对她说:“你再坐坐罢,坐坐罢!我多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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