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外国文学 > 约翰·克利斯朵夫 | 上页 下页
一一七


  于是他不作声了。她还是说她的,以为他听着。他叹了口气,再没一点儿声响。过了一会,母亲出来,看到摩达斯太照旧在说话,高脱弗烈特在凳上一动不动,脑袋望后仰着,向着天,原来刚才那一阵,摩达斯太是在跟死人说话了。她这才懂得,可怜的人临死以前想说几句话而没有说成,于是他照例凄凉的笑了笑,表示听天由命,就这样的在夏季那个恬静的黄昏闭上了眼睛……

  阵雨已经停止,媳妇照料牲口去了;儿子拿着锹在门前清除污泥淤塞的小沟。摩达斯太在母亲开站讲这一节的时候早已不见了。屋里只剩下克利斯朵夫和那个母亲;他感动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多嘴的老婆子耐不住长时间的静默,把她认识高脱弗烈特的经过从头至尾讲了一遍。那是年代久远的事了。她年轻的时候,高脱弗烈特爱着她,可是不敢和她说。大家把这件事当作话柄;她取笑他,大家都取笑他,——(他是到处被人取笑的),——但高脱弗烈特还是每年一片诚心的来看她。他觉得人家嘲笑他是挺自然的,她不爱他也是自然的,她嫁了人,跟丈夫很幸福也是自然的。她那时太幸福了,太得意了;不料遭了横祸。丈夫暴病死了。接着她的女儿,长得挺美,挺壮健,人人称羡的女儿,正当要和当地最有钱的一个庄稼人结婚的时候,一不小心瞎了眼。有一天她爬在屋后大梨树上采果子,梯子一滑,把她摔了下来,一根断树枝戳进了她脑门上靠近眼睛的地方。先是大家以为不过留个疤痕就完了;哪想到她从此脑门上老是象针刺一般的痛,一只眼睛慢慢的失明了,接着另外一只也看不见了;千方百计的医治都没用。不必说,婚约是毁了;未婚夫没说什么理由就回避了。一个月以前为了争着要和她跳一次华尔兹舞而不惜打架的那些男子,没有一个有勇气——(那也是很可了解的)——再来请教一个残废的女子。于是,一向无愁无虑的,老挂着笑脸的摩达斯太,登时痛不欲生。她不饮不食,从朝到晚哭个不休;夜里还在床上呜咽。大家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和她一起悲伤;而她哭得更厉害了。结果人家不耐烦了,狠狠的埋怨了她一顿,她就说要去投河。有时牧师①来看她,和她谈到仁慈的上帝,灵魂的不死,说她在这个世界上受的痛苦,可以在另外一个世界上得到幸福;可是这些话都安慰不了她。有一天高脱弗烈特来了。摩达斯太对他一向是不大好的。并非因为她心地坏,而是因为瞧他不起;再加她不用头脑,只想嘻嘻哈哈的玩儿:她没有一件缺德的事没对他做过。他一知道她的灾难就大吃一惊,可是对她一点儿不露出来。他坐在她身旁,绝口不提那桩飞来横祸,只是安安静静的谈着话,跟从前一样。他没有一句可怜她的话,仿佛根本没觉得她瞎了眼睛。他也不提她看不见的东西,而只谈她能听到的或是能感觉到的;这些他都做得非常自然,好象他自己也是个瞎子。她先是不听他的,照旧哭着。第二天,她比较肯听了,甚至也跟他说几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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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按此系德国北部,居民多奉新教;克利斯朵夫生于德国南部,居民多奉旧教。

  “真的,"那母亲接着说,“我也不懂他跟她有什么可说的。我们要去割草,没空照顾她。可是晚上回来,我们看到她心平气和的在那里说话了。从此以后,她精神渐渐的好起来,似乎把痛苦给忘了。有时候她还不免想起,她哭着,或者和高脱弗烈特谈些伤心的事;但他只做不听见,若无其事的净讲些使她镇静而她感到兴趣的话。她自从残废以后,不愿意再出家门一步,临了居然被他劝得肯出去遛遛了。他先带着她在园子里走一转,以后又带她到田野里去,走得远一点。如今她上哪儿都认得路,什么都分得出,就跟亲眼看见一样。连我们没注意到的东西,她也会觉察;从前她除了自身以外对什么都不大关心的,现在对一切都有兴趣了。那一回,高脱弗烈特待在我们家的时期特别长。我们不敢多留他,可是他自动的住下来,直到她比较安静的时候。有一天,我听见她在院子里笑了。那一笑给我的感觉,我简直说不上来。高脱弗烈特似乎也是高兴。他坐在我的身旁。我们彼此望了一眼,我可以不怕羞的告诉你,先生,我把他拥抱了,而且诚心诚意的拥抱了。于是他跟我说:'现在,我想可以走了。这儿用不着我了。'我想留他。他回答说:'不,现在我该走啦。我不愿意多留了。'大家知道他象流浪的犹太人,不能长住一个地方的;所以我们也没多劝他。他走了。可是从此以后,他①经过这儿的次数比从前多了,而他每来一次,摩达斯太总是非常快活,她的精神也一次比一次好。她重新管起家务来了;哥哥结了婚,她帮着照顾孩子;现在她再也不抱怨了,神气老是那么快乐。有时我心里不由得想:她要是眼睛不瞎的话,是不是能象现在一样的快活。是的,先生,有些日子我觉得还是象她那样的好,可是不看见那些坏人那些坏事。世界变得不象话了,真是一天坏似一天……可是我很怕好天爷把我的话当真;因为我呀,虽然世界那么坏,还是想睁着眼睛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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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基督教传说,耶稣背负十字架,向一犹太人阿哈斯佛吕斯求宿,遭受斥逐,耶稣就说:你将来要永远流浪,直要到我再来的时候为止。于是此犹太人即莫名片妙的四处流浪,无法定居。迄今此项传说成为犹太民族被罚远离祖国的象征。

  摩达斯太又走了出来,话扯到旁的事情上去了。天已经转晴,克利斯朵夫想动身;可是他们不许,非要他在这儿吃了晚饭过一夜不可。摩达斯太坐在他身旁,整个晚上都守着他。他同情她的遭遇,很想和她亲切的谈一谈。可是她不给他这种机会。她只向他打听高脱弗烈特的事。听到克利斯朵夫说出她所不知道的情形,她显得又快活又忌妒。她自己提到高脱弗烈特的时候,哪怕是一点儿小事,心里也老大的不愿意:你明明觉得她有许多话藏着没说,或者说了出来马上后悔。凡是关于他的回忆,她都当作自己的私产,不愿意跟别人分享。她这种感情跟那些把土地看作性命似的乡下女人一样的顽强:想到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象她一样的爱着高脱弗烈特,她就受不了,而且也不信有这种事。克利斯朵夫窥破了这一点,就让她去自得其乐。他听着她的话,发觉她虽然当初看得见高脱弗烈特的时候眼光很苛刻,但从失明以后,她已经把他构成了一个与事实不同的形象,同时她心中那点儿爱情的渴望,也都集中在这个幻想人物的身上。而且什么也不会来阻挠她一相情愿的玩艺儿。瞎子都有种坚强的自信力会把自己不知道的事若无其事的编造出来,所以摩达斯太竟会对克利斯朵夫说:“你长得跟他一个样。”

  他懂得,多少年来她在一间窗户紧闭,真相进不去的屋子里混惯了。如今她学会了在黑影里看东西,甚至把黑影都忘了;倘使她的世界中射进一道光明,说不定她倒会害怕。在断断续续的,喜孜孜的谈话中,她和克利斯朵夫提到一大堆无聊的小事,都是跟他不相干的,使他听了很不痛快。他不明白一个受过这么许多痛苦的人,竟没有在痛苦中磨炼出一点儿严肃,而只想着些琐琐碎碎的念头;他几次三番想扯到比较正经的问题,都得不到回音;摩达斯太不能——或是不愿意——把谈话转到这方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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