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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这部狂妄的作品,完全代表一个穿着希腊装束的没落的野蛮民族,与克利斯朵夫的精神根本是不相容的。但周围的人都异口同声的说是杰作。他变得懦弱了,也信了他们的话。其实他脑子里装满了音乐。念念不忘的是音乐而非剧本。剧本只等于一个河床,给他用来宣泄热情的巨流的。真正为诗歌配制音乐的作家必须懂得退让,放弃自己的个性,克利斯朵夫可绝对办不到。他只想到自己,没想到什么诗歌;而他还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他自以为了解诗人的作品:殊不知他所了解的根本不是原作的意思。象小时候一样,他脑子里编了一个脚本,跟摆在眼前的那个毫不相干。

  等到排演的时候,他可发见了作品的真面目。有一天他听着其中的一幕觉得荒谬之极,以为是演员们把它改了样,他不但当着诗人向演员解释剧本,还对那个替演员们辩护的诗人解释。作者不服气了,怪不高兴的说他总该明白自己所要表白的东西罢。克利斯朵夫一口咬定埃尔摩德完全不了解剧本。众人听了哄堂大笑,克利斯朵夫才觉得自己闹了笑话。他住了嘴,承认那些诗句究竟不是自己写的。于是他看出了剧本的荒谬,大为丧气;他不懂怎么早先会误解的。他骂自己糊涂,扯着自己的头发。他想聊以自慰,暗暗的说:“好罢,我根本没懂。别管剧本,只管我的音乐罢!"——可是剧中人的举动,姿势,说话的无聊,装腔作势的激昂,不必要的叫喊,使他受不了,甚至在指挥乐队的时候连棍子都举不起来,恨不得去躲在提示人的洞里。他太坦白,太不懂世故了,没法掩藏自己的感想,使朋友,演员,剧作者,每个人都感觉得清清楚楚。

  “是不是你不喜欢这个作品?"埃尔摩德冷笑着问。

  克利斯朵夫鼓着勇气回答:“说老实话,我不喜欢。我不懂。”

  “那末你写音乐以前,没把剧本念过一遍吗?”

  “念过的,"克利斯朵夫天真的说,"可是我误会了,把作品了解错了。”

  “可惜你没有把你所了解的自己写下来。”

  “唉!我要能自己写才好呢!"克利斯朵夫说。

  诗人品恼之下,为了报复,也批评他的音乐了。他埋怨它繁重,使人听不到诗句。

  诗人固然不了解音乐家,音乐家也固然不了解诗人,演员们却是对他们俩都不了解,而且也不想了解。他们只在唱辞中找些零星的句子来卖弄自己的特长。他们绝对不想把朗诵去适应作品的情调和节奏:他们和音乐分道扬镳,各自为政,仿佛他们永远没把音唱准似的。克利斯朵夫气得咬牙切齿,拚命把一个一个的音符念给他们听:可是他叫他的,他们唱他们的,根本不懂他的意思。

  要不是为了已经排演到相当程度,怕取消了会引起诉讼,克利斯朵夫早就放弃这个戏了。曼海姆听到他灰心的话,满不在乎的说:

  “怎么啦?事情很顺当啊。你们彼此不了解吗?呕!那有什么关系?除了作家本人,谁又懂得一件作品?作家自己能懂,已经算了不起了!”

  克利斯朵夫为了诗的荒谬非常担心,说是会连累他的音乐的。曼海姆当然知道那些诗不近人情,埃尔摩德也是个无聊家伙;可是他觉得无所谓:埃尔摩德请客的时候饭菜挺好,又有一个美丽的太太:批评界对他还能要求什么呢?——克利斯朵夫耸耸肩,说他没有功夫听这种轻薄话。

  “哪里是轻薄话!"曼海姆笑着说。"他们都是些老实人!完全不知道人生中什么是重要的。”

  他劝克利斯朵夫别为埃尔摩德的事那么操心,得想到自己的事。他鼓励他做些宣传工作。克利斯朵夫不胜愤慨的拒绝了。一个新闻记者来问到他的身世,他憋着气回答:“跟你有什么相干!”

  又有人代表一个杂志来向他讨照相,他直跳起来,说谢谢老天,他没有做德皇,用不着把照片摆在街上给路人瞧。要他跟当地最有势力的沙龙有所联络简直不可能。他不接受人家的邀请;便是不得不接受了,临时又忘了去,或是心绪恶劣的去,好象存心跟大家怄气。

  而最糟的是,上演的前两天,他和杂志方面的人也闹翻了。

  不可避免的事终于发生了。曼海姆继续篡改克利斯朵夫的文字,把批评的段落毫无顾忌的整行整行的删掉,写上恭维的话。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在某个沙龙里遇见一个演奏家,——一个被他痛骂过的小白脸式的钢琴家,嘻开着雪白的牙齿向他道谢。他厉声回答说用不着谢。那钢琴家依旧絮絮叨叨的表示感激。克利斯朵夫直截了当的打断了他的话,说要是他满意他的批评,那是他的事,可是写的人决不是想使他满意的;说罢他转过身子不理了。演奏家以为他好人歹脾气,便笑着走开了。克利斯朵夫可记岂不久以前收到另一个被他痛骂的人的谢启,突然起了疑心,便出去到报亭里买了份最近期的杂志,找出他那篇的文字读了一遍……当时他竟以为自己疯了。过了一会,他恍然大悟,便气得什么似的奔到社里去。

  华特霍斯与曼海姆正在那儿跟一个相熟的女演员谈天。他们用不着问克利斯朵夫的来意。他把杂志望桌上一摔,连喘口气都等不及,就声势汹汹的对他们破口大骂,又是叫又是嚷,说他们是坏蛋,是无赖,是骗子,抓着一张椅子使劲望地板上乱捣。曼海姆还想嘻嘻哈哈:克利斯朵夫要飞起脚来踢他的屁股。曼海姆逃在桌子后面捧腹大笑。华特霍斯可是对他一脸瞧不起的样子,拿出尊严沉着的气派,竭力在喧闹声中表示不答应人家对他用这种口气,教克利斯朵夫等他的消息;一边把名片递给他。克利斯朵夫拿来扔在他脸上,①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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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俗:两人吵架时一造把名片递给对造是表示愿意决斗。

  “摆什么臭架子!……用不着你的名片,我早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了……你是个流氓,骗子!……你想我会跟你决斗吗?……哼,你只配给人家揍一顿!……”

  他的声音直闹到街上,连走路人都停下来听。曼海姆赶紧关起窗子。那女客吓坏了,想溜,可是克利斯朵夫把房门堵住了。华特霍斯脸色发了青,连气都透不过来;曼海姆涎皮赖脸的笑着,两人嘟嘟囔囔的想跟他争。克利斯朵夫可绝对不让他们开口,把所能想象到的最不中听的话对他们说尽了,直到无可再骂,连起都塞住了才走掉。而华特霍斯和曼海姆等他走了才能说出话来。曼海姆马上又活泼了:他挨了骂不过象鸭子淋了阵雨。可是华特霍斯愤怒到极点,他尊严受了伤害;而且当着别人受辱,他尤岂不能原谅。同事们也跟着附和他。社里所有的同人中唯有曼海姆不恨克利斯朵夫:他拿他耍弄够了,觉得听几句粗话不能算划不来。那是怪有趣的玩艺儿,假使这种事临到他,他自己就会先笑的。所以他准备跟克利斯朵夫照常来往,好象根本没那回事。克利斯朵夫可记在心上,不管对方怎样来迁就他,始终拒绝。曼海姆也无所谓:克利斯朵夫是个玩具,已经给他称心如意的玩够了;他又在进攻另一个傀儡了。从此他们断绝了关系。但曼海姆在人家提到克利斯朵夫的时候依旧说他们是好朋友。也许他的确这样想。

  吵架以后两天,《伊芙琴尼亚》公演了。结果是完全失败。华特霍斯的杂志把剧本恭维了一阵,对音乐只字不提。别的刊物可快活极了。大家哄笑,喝倒彩。戏演了三场就停了,众人的笑骂可并不跟着停止:能有个机会说克利斯朵夫坏话真是太高兴了!连续好几个星期,《伊芙琴尼亚》成为挖苦的资料。大家知道克利斯朵夫再没自卫的武器,就尽量利用机会,唯一的顾忌是他在宫廷里的地位。虽然他跟那位屡次责备他而他置之不理的大公爵很冷淡,他仍不时在爵府里走动,所以群众认为他还得到官方的支持,——有名无实的支持。——而他还要把这最后一个靠山亲自毁掉。

  他受了批评。它不但针对他的作品,还牵涉他那个新的艺术形式,那是人家不愿意了解的,可是要把它歪曲而使它显得可笑倒很容易。对于这种恶意的批评,最好是置之不理,继续创作:但克利斯朵夫还没有这点儿聪明。几个月以来,他养成了坏习惯,对一切不公平的攻击都要还手。他写了一篇把敌人们丑诋一顿的文章,送给两家正统派的报馆,都被退回了,虽然退稿的话说得很婉转,仍带着讥讽的意味,克利斯朵夫固执起来,非想法登出来不可。他忽然记起城里有一份社会党的报纸曾经想拉拢他。他认识其中的一位编辑,有时和他讨论过问题的。克利斯朵夫很高兴能找到一个人,敢毫无忌讳的谈到当局,军队,和一切压迫人的古老的偏见。可是谈话的题目也至此为止,因为那社会主义者说来说去脱不了马克思,而克利斯朵夫对他就没有兴趣。他觉得那个思想自由的人物,除了一套他不大喜欢的唯物主义以外,还有刻板的教条,思想方面的专制,暗中崇拜武力,简直是另一极端的军国主义;总之他的论调和克利斯朵夫在德国每天听到的并没多大分别。

  虽然如此,他被所有的编辑封锁之后,他所想到的还是这位朋友和他的报纸。他很知道他的举动会骇人听闻:那份报纸素来很激烈,专门骂人,大家都认为要不得的;但克利斯朵夫从来不看它的内容,所以只想到那些大胆的思想(那是他不怕的),而没想到它所用的卑鄙的口吻(那是他看了也要厌恶的)。并且别的报纸暗中联合起来打击他,使他恨无可泄,所以即使他知道报纸的内容,也不见得会顾虑。他要教人知道要摆脱他没这么容易。——于是他把那篇文章送到社会党报纸的编辑部,大受欢迎。第二天,文章就给登出来了,编者还加上一段按语,大吹大擂的说他们已经约定天才青年,素来对工人阶级的斗争极表同情的克拉夫脱同志长期执笔。

  克利斯朵夫既没看到自己的文章,也没看到编者的按语,那天是星期日,天没亮他就出发往乡下散步去了。他兴致很好,看着太阳出来,又笑又叫,手舞足蹈。什么杂志,什么批评,一古脑儿丢开了!这是春天,大自然的音乐,一切音乐中最美的音乐,又奏起来了。黑洞洞的,闷人的,气味难闻的音乐厅,可厌的同伴,无聊的演奏家,都给忘得干干净净!只听见喁喁细语的森林唱出奇妙的歌声;令人陶醉的生气冲破了地壳,在田野中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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