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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她要他把歌的意义给解释了;他又用德语把歌词念给她听,她马上跟着学,象猴子一样容易,连他抿嘴唇挤眼睛的动作都学上了。后来她背着唱的时候可错误百出,闹了很多笑话,背不出的地方就随口造些古怪的声音填上去,把两人都笑死了。她毫不腻烦的要他尽弹,他也毫不腻烦的听着她美丽的声音;她还不懂歌唱这一行的诀窍,象小姑娘一样尖着喉咙,但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清脆动人的味道。她说话爽直,想什么说什么。虽然她没法解释为什么她有的喜欢有的不喜欢,但她的判断骨子里的确有个理由。奇怪的是,逢到那些最规矩的,在德国最受赏识的作品,她反而最不惬意,只为了礼貌而恭维几句,但人家明明看出她不感兴趣。因为她没有音乐素养,所以不会象那些鉴赏家与艺术家一样,对"耳熟"的东西不知不觉的感到愉快,也不会在一件新的作品中去爱好在前人的作品中爱好过的形式或公式。同时她并不象德国人那么喜欢优美悦耳的感伤情调(至少她的感伤情调是另外一种,而克利斯朵夫还没发觉这一种感伤的缺点);在德国最受欢迎的靡靡之音,她不会对之出神;她完全不常识克利斯朵夫作的一个最平庸的歌,——而那正是克利斯朵夫恨不得毁掉的,因为朋友们觉得好容易才有个机会捧他,老跟他提到这件作品。高丽纳天生能把握一切戏剧情绪,她喜欢的作品是要能清清楚楚表现出某一种热情,而且表现得很率直的,这也正是他认为最有价值的东西。可是有些和声的生辣,克利斯朵夫觉得挺自然,她对之并无好感:那给她一个非常突兀的感觉,使她唱不下去;她停下来问:“难道真是这样的吗?"他回答说是的,她就想法勉强唱下去,但终于扮了个鬼脸,被克利斯朵夫看在眼里。往往她宁可跳过那一节,他却在琴上再弹一遍,问:“你不喜欢这个吗?”

  她皱皱眉头说:“我觉得它不自然。”

  “怎么不自然?"他笑着说。"你想想它的意思罢。在这儿听起来难道会不真吗?"他指了指心窝。

  “也许对那儿是真的……可是这儿觉得不自然,"她扯了扯自己的耳朵。

  从极轻忽然吊到极响的德国派朗诵,她也觉得刺耳:

  “干么他要这样大叫呢?又没有别人在场,难道怕邻居听不见吗?他真有点儿这种神气……(对不起!你不会生气吧?)……他好象远远的招呼一条船。”

  他并不生气,倒是真心的笑了,认为这种见解不无是处。她的议论使他听了好玩;从来还没人和他讲过这一套呢。结果他们都同意:用歌唱表现的朗诵最容易把很自然的说话变得不成样子,象一条越来越大的虫。高丽纳要求克利斯朵夫替她写一阕戏剧音乐,用乐队来为她的说白作伴奏,偶然穿插几段歌唱。他听了这个主意很兴奋;虽然场面的安排极不容易,但他觉得为了高丽纳的嗓子值得一试;于是他们想着许多将来的计划。

  等到他们想出门,已经快五点了。在那个季节里,天很早就黑的。散步是不可能了。晚上高丽纳还要参加排戏,那是谁也不准参观的。所以她约他明天下午来带她出去,完成今天的计划。

  第二天差点儿又跟上一天一样。他发见高丽纳骑在一张高凳上,吊着腿,照着镜子,正在试一副假头发。旁边有服侍她上装的女仆和理发匠,她嘱咐理发匠要把一卷头发给弄得高一些。她一边照着镜子,一边望着站在背后微笑的克利斯朵夫,吐吐舌头。理发匠拿着假头发走了,她便挺高兴的转过身来说:“你好,朋友!”

  她把腮帮迎上去让他亲吻。他不防她有这种亲热的表示,可也不肯错过机会。其实她并不把这举动看得怎么了不起,仅仅当做招呼的一种方式罢了。

  “噢!我真快活!"她说,"今晚上可行了,行了。——(她说的是假头发。)——我真急死了!要是你早上来,就可以看到我可怜得什么似的。”

  他追问什么缘故。原来巴黎的理发匠包装的时候搞错了,替她放了一副跟她的角色完全不配的假头发。

  “完全是平的,笔直的望下挂着,难看死了。我一看就哭了,哭得昏天黑地。可不是吗,台齐莱太太?”

  “我进来的时候,"那女仆接着说,"太太把我吓坏了。太太脸色白得象死人一样。"①

  克利斯朵夫笑了。高丽纳在镜子里看到了,愤愤的说:“你好笑吗,没心肝的!"可是她也跟着笑了。

  他问她昨晚排戏的情形怎么样。——据说一切都很好。但她很希望人家把别的演员的台词多删掉一些,可别删掉她的……两人谈得那么有劲,把一个下午又虚耗了一半。她慢条斯理的穿着衣服,征求克利斯朵夫对她装束的意见。克利斯朵夫称赞她漂亮,天真的用他不三不四的法语说从来没见过比她更"淫乱"的人。——她先是愕然瞪着他,然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说了什么啊?"他问。"不该这么说的吗?”

  “不错!不错!"她简直笑弯了腰。"你说得正对。”

  终于出门了。她的花花绿绿的服装和咭咭呱呱的说话,引起了大家的注目。她看一切都用着俏皮的法国女子的眼光,完全不想隐藏自己的感想。看到时装店陈列的衣衫,卖画片的铺子里乱七八糟的样品,有的是谈情说爱的镜头,有的是滑稽或肉麻的照片,有的是当地的妓女,有的是皇族,有穿红衣服的皇帝,穿绿衣服的皇帝,还有穿水手装的皇帝,把着“日耳曼号"的船舵向天睥睨的神气:她简直为之笑倒了。对着饰有瓦格纳那副生气模样的头像的餐具,或是理发店橱窗里的蜡人头,她又高声狂笑。便是在表现忠君爱国的纪念像前面,对着穿着旅行外套,头戴尖盔的老皇,前呼后拥的还①法国戏院习惯,后台员役对女演员均称"太太"。有普鲁士,德意志各邦的代表,和全身裸露的战神:她也毫无礼貌的嘻嘻哈哈。路上碰到什么人,只要面貌,走路的架式,说话的腔调,有什么可笑的地方,都被她作为当场打趣的资料。被她挖苦的人看她狡猾的眼光就明白了。她猴子般的本能会使她不假思索的,用嘴唇鼻子学他们或是缩做一团或是大张嘴脸的怪样子。她鼓起腮帮,摹仿随便听来的一句话,因为她觉得那声音挺滑稽。他很高兴的跟着她笑,绝对不因为她放肆而发窘,他自己也不比她安分。幸而他的名誉已经没有什么可损失的了;否则光是这一次的散步就能使他声名扫地。

  他们去参观大教堂。高丽纳虽然穿着高跟鞋和长袍子,还是要爬上塔顶,衣摆在踏级上拖着,在扶梯的一只角上给勾住了;她可不慌不忙,痛快把衣服一扯,撕破了,然后毫无顾忌的把衣裾提得老高,继续往上爬。她差点儿把大钟都要敲起来。到了塔顶,她大声念着雨果的诗句,——克利斯朵夫一个字都不懂,——又唱着一支通俗的法国歌。随后,他学着伊斯兰教祭司的模样高叫了几声。——天快黑了。他们回到教堂里,浓厚的黑影正沿着高大的墙壁上升,正面的花玻璃象神幻的瞳子一般闪闪发光。克利斯朵夫瞥见那天陪他看《哈姆莱特》的少女跪在侧面的一个小祭堂里。她一心一意的在那儿祷告,没看见他;但她痛苦而紧张的脸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很想和她说几句话,至少跟她打个招呼;但他被高丽纳拉着望前直奔。

  他们不久就分手了。她得准备上台;根据德国的习惯,戏院是很早开场的。但他才回家,就有人打铃,送来一张高丽纳的便条:

  “好运气!奚撒贝病了!停演一天!万岁啊万岁!……朋友!你来罢!咱们一起吃晚饭!——别忘了多带些乐器来!……

  高丽纳”

  他一时看不懂。等到弄明白了,他和高丽纳一样快活,马上到旅馆去了。他担心吃饭的时候要碰到整个戏班子的人,不料一个都没看见。甚至高丽纳也失踪了。最后他听见屋子尽里头有她很响很高兴的声音;他跟着去找,终于在厨房里找到了。她忽发奇想的要做一盘别出心裁的菜,放着大注香料,使满街满巷都闻到的南方菜。她和旅馆里的胖子老板娘混得好极了,两人咭咭呱呱说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话,又有德语,又有法语,又有野人话,简直不知道是什么话。她们互相尝着她们的出品,哈哈大笑。克利斯朵夫的出现使她们闹哄得更厉害了。她们不许他进去,偏偏要进去,也尝到了那盘名菜,扯了个鬼脸:于是她说他是个德国蛮子,真犯不上为他费心。

  他们一起回到小客厅,饭桌已经摆好:只有他和高丽纳两个人的刀叉。他不由得问戏班子里的同伴在哪儿。

  “不知道,"高丽纳做了个满不在乎的手势。

  “你们不一起吃饭吗?”

  “没那回事!在戏院里碰见已经够受了!……还得一块儿吃饭吗?……”

  这一点和德国习惯大不相同,他听了又奇怪又羡慕。

  “我以为你们是个很会交际的民族呢!”

  “那末,"她回答说,"难道我不会交际吗?”

  “交际的意思是过集团生活。我们这儿是要大家混在一起的!男的,女的,小的,从出生到老死,都是团体的一分子。什么事都得跟大家伙儿一起做:跟大家一起吃饭,一起歌唱,一起思想。大家打嚏,你也跟着打嚏;要不是跟大家一块儿,我们连一杯啤酒都不喝的。”

  “那可好玩喽,"她说。"干吗不在一只杯子里喝呢?”

  “你不觉得这表示友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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