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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克利斯朵夫自从发觉自己爱了克里赫太太之后,对弥娜就离得远了。她的傲慢冷淡,已经使他愤愤不平;而且和她常见之下,他也渐渐放大胆子,不再检点行动,公然表示他的不痛快了。她喜欢惹他;他也毫不客气的顶回去,彼此说些难堪的话,把克里赫太太听得笑起来。克利斯朵夫斗嘴的技术并不高明,有几次他出门的时候气愤之极,自以为恨着弥娜了。他觉得自己还会再上她们家去,只是为了克里赫太太的缘故。

  他照旧教她弹琴,每星期两次,从早上九点到十点,监督她弹音阶和别的练习。上课的屋子是弥娜的书房,一切陈设都很逼真的反映出小姑娘乱七八糟的思想。

  桌上摆着一组塑像,是些玩弄乐器的猫,有的拉着小提琴,有的拉着大提琴,等于整个的乐队。另外有面随身可带的小镜子,一些化装品和文具之类,排得整整齐齐。骨董架上摆着小型的音乐家胸像:有疾首蹙额的贝多芬,有头戴便帽的瓦格纳,还有贝尔凡特的阿波罗。壁炉架上放着一只青①蛙抽着芦苇做的烟斗,一把纸扇,上面画着拜罗伊特剧院的全景。书架一共是两格,插的书有鲁布克,蒙森,席勒,于②勒·凡纳,蒙丹诸人的作品。墙上挂着《圣母与西施丁》和③海高玛作品的大照片;周围都镶着蓝的和绿的丝带。另外还④有一幅瑞士旅馆的风景装在银色的蓟木框里;而特别触目的是室内到处粘着各式各种的像片,有军官的,有男高音歌手的,有乐队指挥的,有女朋友的,全写着诗句,或至少在德国被认为诗句似的文字。屋子中间,大理石的圆柱头上供着胡髭满颊的勃拉姆斯的胸像。钢琴高头,用线挂着几只丝绒做的猴子和跳舞会上的纪念品,在那儿飘来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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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按系阿波罗神雕像之一种。贝尔凡特乃罗马教皇宫内的美术馆名称。此处所指系藏于该馆的阿波罗雕像的复制品。
  ②按系专演音乐家瓦格纳作品之剧院。拜罗伊特系德国地名。
  ③鲁布克为德国美术史家;蒙森为德国史学家。以上二人均十九世纪人物。于勒·凡纳为法国十九世纪科学小说作家;蒙丹为法国十六世纪文学家。
  ④拉斐尔生气作圣母像极多,大半均系不朽之作,此为其中之一,因图中绘有教皇西施丁二世,故名。海高玛为十九世纪后半期的德国画家。


  弥娜总是迟到的,眼睛睡得有点儿虚肿,一脸不高兴的神气,她向克利斯朵夫略微伸一伸手,冷冷的道了一声好,便不声不响,俨然的坐上钢琴。她独自个儿的时候,喜欢无穷无尽的尽弹音阶,因为这样可以懒洋洋的把半睡半醒的境界与胡思乱想尽拖下去。但克利斯朵夫硬要她注意那些艰难的练习,她为了报复,便尽量的弹得坏。她有相当的音乐天才而不喜欢音乐,——正象许多德国女子一样。但她也象许多德国女子一样认为应当喜欢;所以她对功课也还用心,除非有时为了激怒老师而故意捣鬼。而老师最受不了的是她冷冰冰的态度。要是遇到谱上富于表情的段落,她认为应当把自己的心灵放进去的时候,那就糟透了:因为她变得非常多情,而实际是对音乐一无所感。

  坐在她身旁的小克利斯朵夫并不十分有礼。他从来不恭维她:正是差得远呢。她为此非常记恨,他指摘一句,她顶一句。凡是他说的话,她总得反驳一下;要是弹错了,她强说的确照着谱弹的。他恼了,两人就斗嘴了。眼睛对着键盘,她偷觑着克利斯朵夫,看他发谱,心里很高兴。为了解闷,她想出许多荒唐的小计策,目的无非是打断课程,教克利斯朵夫难堪。她假做勒住自己的喉咙,引人家注意;或是一叠连声的咳嗽,或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得吩咐女仆。克利斯朵夫明知道她是做戏;弥娜也明知道克利斯朵夫知道她做戏;可是她引以为乐,因为克利斯朵夫不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揭破她的诡计。

  有一天她正玩着这一套,有气无力的咳着,用手帕蒙着脸,好似要昏厥的样子,眼梢里觑着气恼的克利斯朵夫,她忽然灵机一动,让手帕掉在地下,使克利斯朵夫不得不给她捡起来,他果然很不高兴的照办了。然后她装着贵妇人的口吻说了声"谢谢!",他听了差点儿气得按捺不住。

  她觉得这玩艺儿妙极了,大可再来一下。第二天她便如法炮制。克利斯朵夫却怀着一腔怒意,竟自不理。她等了一忽儿,含嗔带怨的说道:

  “请你把我的手帕给捡起来,好不好?

  克利斯朵夫忍不住了:

  “我不是你的仆人,"他粗暴的回答。"你自个儿捡罢!”

  弥娜一气之下,突然站起来,把琴凳都撞翻了:

  “嘿!这是什么话!"她愤愤的把键盘敲了一下,出去了。

  克利斯朵夫等着。可是她竟不回来。他对自己的行为很惭愧。觉得太粗野了。同时他也忍无可忍,因为她把他耍弄得太不象话了。他怕弥娜告诉她的母亲,使他永远失掉克里赫太太的欢心。他不知道怎么办:虽然后悔自己的粗暴,他可怎么也不愿意道歉。

  第二天他听天由命的又去了,心里想弥娜大概不见得会再来上课。但弥娜心高气傲,决不肯告诉母亲,何况她自己也担点儿干系,所以让他比平时多等了五分钟之后就出来了,直僵僵的坐上钢琴,既不转过头来,也不说句话,好似根本没有克利斯朵夫这个人。可是她照旧上课,以后也继续上课,因为她很明白克利斯朵夫在音乐方面是有本领的,而自己也应当把琴弹得象个样,倘使她想做一个教育完全的大家闺秀的话,她不是自命为这种人吗?

  可是她多烦闷啊!他们俩多烦闷啊!

  三月里一个白茫茫的早晨,小雪球象羽毛般在灰色的空中飘舞,他们俩在书房里。天色很黑。弥娜弹错了一个音,照例推说是谱上写的。克利斯朵夫明知她扯谎,仍不免探着身子,想把谱上争论的那一段细看一下。她一只手放在谱架上,并不拿开。他的嘴巴跟她的手靠得很近。他想看谱而没看见:原来他望着另外一样东西,——望着那娇嫩的,透明的,象花瓣似的东西。突然之间,不知脑子里想到了什么,他把嘴唇用力压在那只小手上。

  他们俩都吃了一惊。他望后一退,她把手缩了回去,——两人都脸红了。彼此一声不出,望也不望。慌慌张张的静了一忽儿,她重新弹琴,胸部一起一伏,象受到压迫似的,同时又接二连三的弹错音。他可没有发觉:他比她慌得更厉害,太阳穴里跳个不住,什么都听不见。为了打破沉默,他嗄着嗓子,胡乱挑了几个错。他自以为在弥娜的心目中从此完了,对自己的行动羞愧无地,觉得又荒唐又粗俗。课上完了,他和弥娜分手的时候连瞧也不敢瞧,甚至把行礼都忘了。她却并不恨他,再也不觉得克利斯朵夫没有教养了,刚才她弹错那么多音,是因为她暗中瞅着他,心里非常好奇,而且破天荒第一遭的对他有了好感。

  他一走,她并不象平时那样去找母亲,却是一个人关在屋里推敲那件非常的事。她两手托着腮帮,对着镜子,发见眼睛又亮又温柔。她轻轻咬着嘴唇在那儿思索。一边很得意的瞧着自己可爱的脸,一边又想到刚才的一幕,她红着脸笑了。吃饭的时候她很快活,兴致很好,饭后也不愿意出去走走,大半个下午都呆在客厅里,手里拿着活儿,做不到十针就弄错了;她可不管这些。她坐在屋子的一角,背对着母亲,微微笑着;或是为了松动一下而在屋子里蹦蹦跳跳,直着嗓子唱歌。克里赫太太给她吓了一跳,说她疯了。弥娜却是笑弯了腰,勾着母亲的脖子狂吻,差点儿使她气都喘不过来。

  晚上回到房里,她过了好久才上床。她老对着镜子回想,但因为整天想着同样的事,结果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慢条斯理的脱衣服,随时停下来,坐在床上追忆克利斯朵夫的面貌:而在脑海里出现的却是一个她想象中的克利斯朵夫,那时她也不觉得他怎么丑了。她睡下了,熄了灯。过了十分钟,早上那幕忽然又回到记忆中来,她大声的笑了。母亲轻轻的起来,推开房门,以为她不听吩咐又躲在床上看书,结果发觉弥娜安安静静的躺着,在守夜小灯的微光下睁着眼睛。

  “怎么啦?"她问,"什么事儿教你这样快活?”

  “没有什么,"弥娜一本正经的回答。"我只是瞎想。”

  “你倒很快活,自个儿会消遣。现在可是该睡觉了。”

  “是,妈妈,"弥娜很和顺的回答。

  可是她心里说着:“你走罢!快点儿走罢!"一直嘀咕到房门重新关上,能够继续体味她那些梦的时候。于是她懒洋洋的出神了。等到身心都快入睡的时候,她又快活得惊醒过来:

  “噢!他爱我……多快活啊!他会爱我,可见他多好!……我也真爱他!”

  然后她把枕头拥抱了一下,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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