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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我也没有办法,"母亲说。"我知道我只不过是个讨人厌的老太婆。可是我知道藐视上帝律法的人都应受到惩罚的。"

  "胡说八道,"父亲说。"那就把摇篮支在卡罗琳小姐的房间里吧,迪尔西。"

  "你可以说我是胡说八道,"母亲说。"可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连她妈叫什么名字也不能让她知道。迪尔西,我不许你在地面前提她妈妈的名字。要是她长大后根本不知道她有母亲,那就要谢天谢地了。"

  "别这么傻了,"父亲说。

  "你怎么抚养教育孩子,我可从来没有干涉过。"母亲说,"不过这一回我可不能由着你了,这个问题我们现在,今天晚上,就要说说清楚。要就是不许在她面前提那个名字,要就是别在这个家里抚养她;再不然,就是我走。你选择吧。"

  "行了,别说了,"父亲说,"你太激动了。把摇篮支在这儿,迪尔西。"

  "我看你也快病倒了,"迪尔西说。"你看上去都快象个鬼了。你快上床去。我给你冲杯热酒,让你快点入睡。我敢说你离开家门以后准是没睡过一次好觉。"

  "肯定没有,"母亲说,"你不知道医生怎么关照的吗?你干吗还要纵容他喝酒。他现在不应该喝酒,你瞧我,我身体虽说不好,可是我意志并不薄弱,不会明知有害还要酗酒。"

  "胡说八道,"父亲说,"医生懂得什么?病人不想怎么千,他们偏让他那么干,就靠这个办法骗钱混饭吃。这谁不会呀?人人都知道,退化的猿猴①也就是这样干的。下一步,你该请一位牧师来拉住我的手了。②"这时候,母亲哭了,父亲走了出去。他走下楼去;接着我听见了酒柜开关的声音。我醒过来时又听到他下楼去的声音。母亲大概去睡或是干什么别的去了,因为屋子里终于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了。他也静悄悄的尽量不发出声音,因为除了他睡衣的下摆和他裸露的腿脚在酒柜前发出的赛车声之外,我没听见他发出什么别的响声。

  迪尔西安好摇篮,替婴儿脱了衣服,把她放进摇篮。自从父亲把她抱回家,她还没有醒过呢。

  ①指人。康普生先生是个犬儒主义者,认为世上的生物愈来愈退化。

  ②弥留时的宗教仪式。他这里的意思是:她在盼他早点死。

  "她个子挺大,眼看就要睡不下了,"迪尔西说。"我有办法了。我以后就在过道里搭个地铺,这样你晚上就不用起床了。"

  "我睡不着,"母亲说。"你回去睡好了。我不在乎的。我很乐意把自己的余生都用在她的身上,只要我能够阻止——"

  "好了,别这样说了,"迪尔西说。"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你也该上床歇着去了,"她对我说,"你明天还得上学呢。"

  我往房外走去,但母亲叫住了我,扑在我身上哭了一会儿。

  "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她说。"每天晚上,我都为你而感谢上帝。①当我们站在那儿等着大伙儿动身时,她说感谢上帝,如今父亲也不得不给带走,留在我身边的是你而不是昆丁。感谢上帝你脾气不象康普生家的人,因为我现在剩下的只有你和毛莱舅舅两个人了,这时候我对自己说,嗯,有没有毛莱舅舅我倒是一点也不在乎。哼,他一直用他的黑手套拍着她的手,一面跟她讲话,一面从她身边走开。轮到他铲土到墓穴里去时,他脱下手套。他走到第一批铲土的人的身边,有人给他们打着伞挡雨,时不时蹬蹬脚要把脚上的泥巴蹬掉,铁铲上粘满了泥上,因此他们只得把泥巴敲掉,泥巴落到棺材上时,发出了一种空荡荡的声音。当我退后几步站在那辆出租马车旁边时,我看见他躲在一块墓碑的后面,又从酒瓶里喝了一口酒。我还以为他要喝个没完了呢,因为我身上也穿了一套新西服,幸而马车轮子上那时候还没粘上多少泥巴,只有母亲看到了这一点,她说我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再做一套新西服了,这时毛莱舅舅说,"得了,得

  ①"感谢上帝"这句话使杰生的恩绪从接回小昆丁的那天转移到举行康普生先生葬仪的那天。了。你根本不用发愁,你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依靠我呢。"

  "是啊,我们是可以依靠他的,任何时候都可以。①第四封是他写来的。可是根本没有必要拆。这种信我自己都写得出来,也可以照背一遍给母亲听,为了保险起见再加上十块钱就可以了。可是对于另外那一封信我却有一种预感。我凭直觉感到又到了她耍花招的时候了。在第一次之后她变得非常精明。她很快就发现我与父亲不是同一种类型的人。当人们快把墓穴填满时,母亲号啕大哭起来,于是毛莱舅舅陪她一起上了马车,动身走了。②他对我说你可以和别人一起坐车;总会有人愿意让你搭车的。我得先把你母亲送回去,我本想说,是啊,你应该带两瓶酒出来,只带一瓶是不够的,可是我考虑到我们是在什么地方,因此我让他们先走了。他们才不管我身上有多湿呢,要是我有了得肺炎的迹象,母亲又该大惊小怪,不愁没事干了,。

  且说我想着这件事情,看着人们把泥土往墓穴里扔,拍击着泥巴,象是在和灰泥。树栅栏似的,我觉得有点儿好玩了,便决心在附近逛一会儿。我想如果我往镇子的方向走,他们准会赶上我,一定会让我搭他们的一辆车,因此我就往后走,朝黑人的墓园走去。我来到几株杉树的下面,这儿雨比较稀,只是间或掉几滴下来,在这里我可以看见他们什么时候于完,什么时候动身回去。过了一会儿,他们全走了,我再等了一分钟才走出来。

  我不得不顺着小路走,否则草会打湿我的脚,因此我一直走到离她很近了才看到她,她站在那儿,穿着一件黑斗篷,在看一束花儿,我第一眼就认出那是谁了,没等她转过身于看我,没等她撩起面纱。

  ①回到"当前"。

  ②康普生先生殡葬那天。

  "嗨,杰生,"她说,一面伸出手来,我们握了握手。"你来这儿干什么?"我说。"你不是答应过母亲再不回来的吗?我这以为你是个有头脑的女人呢。"

  "是吗。"她说,又去瞧那些花儿了。那些花怕是五十块钱也买不到的。有人把这束花放在昆丁的坟上,"你是这么想的吗?"她说。

  "不过我倒也不感到意外,"我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你根本不考虑别人一别人的处境怎么样你根本不管。"

  "噢,"她说,"那个职位①。"她眼睛盯住坟墓,"这件事我是感到很抱歉的,杰生。"

  "你也感到抱歉?"我说。"你现在说话口气也硬不起来了吧。可是你何必回来呢。什么遗产也没留下啊,你不信我的话可以去问毛莱舅舅。"

  "我什么都不要,"她说。她眼睛还是望着坟墓。"为什么他们不通知我?"她说。"我是偶然在报上看到的。在最后一页,我是偶然看到的。"

  我一句话也没说。我们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坟墓,这时我不由得想起了我们小时候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我感到自己有点不舒服,好象有点疯疯癫癫,又想起如今毛莱舅舅又得住在我们家了,家里的事也得由他说了算了,就象他让我淋着雨一个人回家那样。我说:

  "你真有心眼,父亲一死马上就溜回来。不过你不会捞到什么好处的。千万不要以为你能利用这个局面悄悄地回到家里来。既然你驾御不了自己的马儿。哪你只好下来步行,"我说。"我们连你住在哪栋房子里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我说。"你明白吗?我们根本不知道你和他跟昆丁的事,"我说。"你明白吗?"

  ①指她丈夫原来答应给杰生在银行里找个差使的事。

  "我明白。"她说。"杰生,"她说,眼睛仍然看着坟墓,"如果你想办法让我看她一分钟,我给你五十块钱。"

  "你根本拿不出五十块钱来,"我说。

  "你干不干呢?"她说,眼睛并不看我。

  "拿出来看看。"我说。"我不相信你身上有五十块钱。"

  我可以看到她的双手在斗篷里蠕动,接着她伸出一只手来。手里果真捏满了钱,我看见有两三张黄色的钞票。

  "他现在还给你钱?"我说。"他寄多少钱给你?"

  "我可以给你一百块。"她说,"怎么样?"

  "只看一分钟,"我说,"而且得按我的吩咐办。你即使给一千块钱我也不愿让她知道。"

  "行。"她说,"就按你的办。去吧。只要让我看一分钟就行。我不会求你别的,也不会做出什么事来的。我看了马上就走。"

  "把钱给我!"我说。

  "事情办完了再给你,"她悦。

  "你难道还信不过我?"我说。

  "信不过,"她说。"我了解你。我是跟你一块长大的。"

  "你这种人居然还要说什么别人是否可靠,"我说。"好吧。"我说,"我可不能没完没了的挨浇。再见了。"我作出要走的样子。

  "杰生!"她喊我。我停住了脚步。

  "怎么啦?"我问。"有话快说,我都要湿透了。"

  "好吧,"她说,"给你。"四周围没有一个人,我走回到她身边去拿钱。她的手还捏住不放。"你会办的吧。"她说,透过面纱盯看着我,"你答应了?"

  "松手吧,"我说,"你想让谁走过来看到我们不是?"

  她松开了手。我把钱放进我的兜里,"你会办的吧,杰生。"她问,"只要有别的办法,我是不会来求你的。"

  "你算是说对了,你也真找不到别的办法了。"我说,"我当然会给你办的。我说过我要办的,是不是?只不过你现在就得按我说的办法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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