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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朋友(4)


  “有人需要威士忌,但我想你我都不会去卖它。假如那些体面人知道他们造成了什么样的伤害,他们就不会认为他们的谋生方式是正当的了。他们没有权利在小糖果里放毒药,再让小孩子们吃。不,他们应该想一想,做这种事之前先得扫除掉肮脏的东西。”巴尔先生激烈地说着,揉皱了报纸走到火边。三角帽变成了烟,从烟囱里散发出去,不再为害人间了。乔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好像那火烧到了她,因为烧过帽子后很长时间,乔的面孔还在发烧。

  “我倒想把所有的报纸都这样烧掉,”教授咕哝着,带着宽慰的神情从火边走了回来。

  乔想象着楼上她那一堆报纸会成为怎样的一团火。此刻,那好不容易挣来的钱沉重地压着她的良心。接着她又宽慰自己:“我的故事不像那些,只是愚蠢,根本不坏,所以我不用担心。”她拿起书本,带着好学的表情问:“我们接着学,先生?现在我会非常用心,非常认真。”“我倒希望这样。”他只说了这一句,但是言外之意比她想象的要多。他严肃而又和善地看着她,使她感到《火山周报》几个字仿佛以粗体字印在她的额头。

  她一回到自己屋子,便拿出了报纸,仔细地重新阅读了她写的每一篇故事。巴尔先生有点近视,有时戴眼镜。乔曾经试着戴过它,笑着看到它能把书中的小字放大。现在,她仿佛也戴上了教授的眼镜,不过这眼镜是精神上的或道德上的,因为那些粗劣的故事中的瑕疵令人可怕地怒视着她,使她充满沮丧。

  “它们是破烂货,要是我继续写下去,会变得比破烂货还要糟糕,因为我每写一个故事,都比前一个更耸人听闻。我盲目地为钱写下去,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别人。我知道就是这样的,因为我没法严肃认真地读这些而不感到羞愧难当。

  要是家人读到了这些,要是巴尔先生得到了这些,我该怎么呢?”仅仅想到这一点,乔的脸又发烫了。她把整整一捆报纸投进了火炉,火光熊熊差点把烟囱燃着了。

  “是的,这是那种易燃的废品的最好去处。我想,我宁愿把房子烧了,也不愿别人用我的火药炸毁自己。”她一边想着一边注视着《法律之魔》突然消失,它已变成眼睛闪闪发光的一堆黑色灰烬。

  三个月的工作化成了一堆灰烬和放在膝盖上的钱。这时,乔严肃起来。她坐在地上,考虑着该用这钱做些什么。

  “我想,我还没有造成太大伤害,可以保留这些钱作为我花掉时间的报酬,”她说。考虑良久,她又急躁地接着说:“我真希望我没有良心,这太麻烦了。要是我做不好事时不在乎,不感到不安,那我就会过得极好。有时我不由希望爸爸妈妈对这件事不那样苛求。”哦,乔,别那样希望了,应该感谢上帝,爸爸妈妈确是那样苛求,打心眼里可怜那些没有这样的保护者的人们吧。保护者用原则将他们围住,这些原则在急躁的年轻人看来可能就像监狱的围墙,但它们被证明确实是妇人们培养良好气质的基矗乔没有再写追求轰动效应的故事,她认为钱偿付不了她所受到的那份轰动。像她那一类人常做的那样,她走了另一个极端。她学了一系列课程,研究了舍伍德夫人、埃奇沃思小姐和汉娜·摩尔,然后写出了一个故事,故事里的道德说教那样强烈,以致于把它叫做小品文或说教文更为恰当。她从一开始就心存疑虑,因为她活跃的想像力和女孩家的浪漫心理使她对这种新的写作风格感到不安,就像化装舞会时穿上个世纪的僵硬的累赘服装一样。她把这个说教式的佳作送往几个市场,结果没找到买主。她不得不同意达什伍德先生的说法,道德没有销路。

  后来,她又试着写了个儿童故事。要不是她图利想多要几个臭钱,这个故事她能轻易出手的。唯一向她提供足够的钱,使她值得一试儿童文学的人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先生。这位先生觉得他的使命就是让世人都转而信奉他的教义。但是,虽然乔喜欢为孩子们写作,她还是不能同意把所有不去特定主日学校上学的顽皮孩子都写成被熊吃了,或者被疯牛挑了,而去上学的好孩子则得到各种各样的天赐之福,从金色的姜饼,到他们离开尘世时护送的天使,天使们还口齿不清地唱着赞美诗或者布着道。因此,在这样的考验下,乔没有写出任何作品。她盖上了墨水台,一时谦恭起来,这种谦恭非常有益。她说——“我什么也不懂了,我要等懂了以后再试。同时,如果我不能写出更好的东西。我就'扫除掉肮脏的东西',这样至少是诚实的。”这个决定证明,她从豆茎上的第二次摔落对她有些好处。

  当她进行这种内心革命时,她的外在生活和平常一样忙碌,没有风波。假使她有时看着严肃或者有点悲哀,除了巴尔教授,没人觉察得到。他静静地观察她,乔根本不知道他在观察她是否接受了并获益于他的责备,然而乔经受住了考验,他满意了。虽然他们之间没有言语交流,他知道她已经停止写作了。这不光光是从她右手的食指猜测出来的,现在她的食指不再沾有墨迹了。她的晚上在楼下度过了,在报社也不再能遇上她了。她以顽强的耐力学习着。这一切使他确信,她决心全神贯注于一些有用的事,即便这些事并不都是她想做的。

  他在许多方面帮助她,不愧为真正的朋友。乔感到幸福,因为她不再写那些小说了。除了德语,她还学习其他的课程,为她自己生活中的轰动故事打着基矗在这个漫长的冬天,她的心中为愉悦之情所充满。六月,她离开了柯克太太。告别之时,每个人都显得很难过,孩子们尤其没法安慰。巴尔先生的满头头发直竖着,因为当他心烦意乱时,总是把头发揉得乱七八糟。

  “要回家了?噢,你很幸福,有家可回,”行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她见到他把回家这件事告诉他的时候,他这样说。他坐在屋子角落里抚弄着胡子。

  她很早就得动身,所以头天晚上就和所有的人道别。轮到他时,她热情地说:“嗯,先生,别忘了,要是路过我那里,希望你来看我们,好吗?你来,我肯定不会忘记你的,我想让全家人都认识我的朋友。”“真的,你要我去吗?”他问。他带着乔从未看过的急切神情看着她。

  “是的,下个月来吧,劳里那时毕业,你会把毕业典礼当作趣事来欣赏的。”“你说的那个人是你最要好的朋友?”他的语气变了。

  “是的,我的男孩特迪。我为他非常自豪,也希望你见见他。”然后乔抬起头来,根本没意识到什么,只想着介绍他们两个见面时的快乐。巴尔先生脸上的某种神色使她突然想起,也许劳里不仅仅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正是因为她特别希望显出没事儿的神情,她开始不自觉地脸红了。她越不想这样,脸就越红。要不是坐在她膝上的蒂娜,她真不知道事情会怎样收常幸好,那孩子动情地要拥抱她,于是她顺势将脸转过去了一会儿。她希望教授没觉察,但是他觉察了,也从瞬间的焦虑转为平常的神情。他诚挚地说——“我可能抽不出时间去参加毕业典礼,但是我祝愿那位朋友大获成功。祝你们大家幸福。上帝保佑你!”说完,他热情地和乔握了手,然后用肩膀驮起蒂娜离开了。

  然而,孩子们上床后,巴尔在火炉边坐了很长时间。他面带倦容。”heimweh",也就是思乡之情,重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他回忆起乔坐在那里,小孩子抱在膝盖上,脸上带着柔和的表情,不由双手托起了头。过了一会儿,他在屋子里踱起步来,仿佛在寻找一些他无法找到的东西。

  “那不是我的,我现在不应该心存希望了。”他自言自语地叹着,那叹息几乎是呻吟。然后,像是责备自己无法遏制的渴求,他走过去亲了亲枕头上两个头发散乱的小脑袋,拿下他那很少使用的海泡石烟斗,打开了他的柏拉图。

  他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事情处理得很有男子汉脾气。但是依我看,他不会觉得两个不受管束的小男孩,一个烟斗,甚至那神圣的柏拉图,能够如愿地代替家里的妻子和孩子。

  第二天早晨,虽然天很早,他还是到车站为乔送行。幸亏有了他的送行,乔在孤独的旅途中才能沉浸在温柔的回忆中。一张亲切的面孔笑着向她道别,一束紫罗兰和她相伴。最美好的是,她幸福地想着:“嗯,冬天过去了,我一本书都没写,也没有发财。但是我交了一个很值得相处的朋友。我要努力一辈子享有他的友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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