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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13)


  就在这儿,斯巴达克思在苍茫的暮色中避去了旁人的耳目,独自孤零零地用急速的步伐来来去去地徘徊着,好象他内心中的惊惶正在追逐他一般。他一面走一面沉重地呼吸着,从他的胸中发出一阵阵的呻吟,好象一头猛兽在低声吼叫;他觉得,这样迅速的行走似乎使他感到轻松些了,因此渐渐地恢复了自制力。他的步伐变得愈来愈均匀,愈来愈平稳,接着他又陷入另一种比较不很阴郁的沉思中去了。

  就这样,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在那儿徘徊了好久,寂静笼罩着广大营垒的整个空间。但那儿在天黑之前,曾经有五万个无忧无虑、生气勃勃、充满了青春力量的好汉在这儿来来去去;在每一个地方都可以看到他们在大吃、大喝、热闹地寻欢作乐,歌颂和庆祝他们自己的胜利。

  当喧闹声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一阵含糊不清的低语声就愈来愈清楚地传到斯巴达克思的耳朵里来了;他发觉从某一座指定供给那些携着武器逐日投到可以共患难的同志们的营垒中来的角斗士和奴隶们居住的帐幕中,传来了几个人的极低的谈话声。在寂静之中,谈话的声音显得愈来愈清楚了,那引起了斯巴达克思的注意。角斗士的领袖在这座帐幕后面停了下来,帐幕的入口恰好在他站的那地方的对面,他仔细地倾听着,只听见有人操着流利的拉丁话激烈地大声说;

  “你说得对,辛普烈齐奥,我们的命运是可耻而不应当遭受的,可是我们却没有办法避免。难道在这不幸的灾祸中我们曾经犯了什么过错?难道我们没有英勇地战斗,不顾一切危险在斯巴达克思的猛烈攻打下救出了瓦利尼乌斯将军吗?……斯巴达克思把你打倒了……我也受了伤……我们做俘虏,但这是因为人数众多的敌人压倒了我们!这叫我们有什么办法?如果一向庇护光荣的罗马之鹰使它不受恶运侵袭的伟大的神都抛弃了罗马人,让他们从卑贱的角斗士那儿可耻地逃走,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凡人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留心,奥泰齐乌斯,你得想想你这样说会引起什么结果,”有人用一种借有恐惧的沙哑声低低地说。”哨兵会听到你的话,我们就会因为你的舌头而倒霉!”

  “唉,你还不赶快闭嘴!”有人用认真而又严厉的声音回答他,但这并不是刚才第一个说话的人。“闭嘴,梅米乌斯,快抛开你那可耻的恐惧心吧!”

  “不用担心,”那个叫做奥泰齐乌斯的人说。“哨兵连一句拉丁话都不懂……那是一个野蛮的高卢人。我认为他连他本民族的话也讲不清楚哩……”

  “你不要这么说,”三个说话的人中间最后的一个用严厉而又认真的声调打断了他。“即使那个卑贱的角斗士懂得我们的话,照你看来,我们又为什么不能用适合于我们罗马公民身份的话来任意谈论呢?多么下贱的懦夫啊!我对曾经在莱吉尔湖畔帮助我们打败了拉丁人的罗马保护神卡斯托尔和波鲁克斯起誓,难道你在战场上没有五十多次面对过死神吗?对你来说,难道可耻地掮着执政官的权标,被强迫在那个卑贱的角斗士前面开路还比死亡好受吗!?”

  说话的人沉默了,斯巴达克思走近了那座帐幕。现在他已明白,那里面住着被监禁的普勃里乌斯·瓦利尼乌斯的六个仪仗官。

  “唉,我对十二位和平女神起誓!我对解放之神朱庇特起誓!我对奎林子孙的保护神马尔斯起誓!”仪仗官辛普烈齐奥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又严厉地说。“我从来也没有想到我到了六十二岁的老年还要遭受这样的奇耻大辱!罗马纪元六百三十五年,我只有十六岁,那时候我已在执政官‘达尔马西亚人的征服者’卢齐乌斯·采齐里乌斯·梅台拉的麾下作战了;接着,我又到阿非利加洲参加征讨朱古达王的战争,我首先跟着‘努米底亚人的征服者’昆社斯·采齐里乌斯·梅台拉作战,接着又跟随了光荣的凯乌斯·马略,我曾经跟着他参加了击溃条顿人和森布里人的战役,后来又随着这位不可战胜的阿尔宾纳人的凯旋军回来,当时他变得更有威望了,因为在他的后面还跟随着两个系着铁链的国王:朱古达和波克斯,当时我曾经负伤八次,因此获得了两个公民桂冠;上司为了酬谢我对祖国的出色功绩,将我编入了仪仗官的队伍;在以后的二十六年中,我在所有的罗马执政官前面开路,从七次光荣地被选为执政官——最后一次当选是在罗马纪元六百五十三年——的马略起直到当选为本年执政官的卢齐乌斯·里齐尼乌斯·卢古鲁斯和玛尔古斯·奥莱里乌斯·考达为止。我对赫克里斯起誓!难道我现在应当为这个我亲眼看见他在斗技场上参加可耻表演的角斗士开路吗?不,我对一切神起誓,这是我所绝对不能忍受的……命运对我太残酷了……我不能向命运屈服……我不能忍受……”

  在仪仗官的声音中蕴含着极其惨痛的绝望的感情,那几乎感动了斯巴达克思。色雷斯人认为,在这—位年老的不知名的罗马兵土的哀痛中,合有自尊、高傲和伟大的庄严精神,这不能不使人产生同情和尊敬。

  “那又怎么样?你怎么才能违抗神的意志,你想怎么办?你怎么能跟倒霉的不幸的命运抗争呢?”仪仗官奥泰齐乌斯沉默了一会儿问辛普烈齐奥道。“你只能和我们一样,忍受这命中注定的、不应得的灾祸与耻辱……”

  “我对天空与地狱中的一切神起誓!”辛普烈齐奥骄傲地回答。“我这高贵的罗马人的头颅决不向这不可忍受的耻辱屈服,我也决不能服从这个不公正的命运!我是罗马人,天上的神使我有幸诞生在第伯尔河畔,我要用死亡来消除我那不配做罗马人的耻辱!……”

  斯巴达克思突然听见帐幕中发出一阵尖叫。这是其余五个仪仗官在惊恐中发出来的呼号,接着传来了跑到帐幕里来的战士们的脚步声,人声和惊叫声:

  “啊,你干什么?”

  “不幸的辛普烈齐奥!”

  “对啊,这才是真正的罗马人呐!”

  “快来帮助啊,快来帮助他啊!”

  “救命啊!救命啊!”

  “把他抬起来!从那一边抬!”

  “放在这儿!”

  一刹那间斯巴达克思已经绕过帐幕跑到入口,惊叫声已经把住在附近帐幕中看管仪仗官的角斗士们吸引过来了。

  “让我进去!”色雷斯人喊道。

  角斗士们恭恭敬敬地向两边退去,给自己的领袖让开了一条通路,在斯巴达克思的眼前顿时出现了一幅可怕的图画。年老的辛普烈齐奥躺在一堆干草上面,其余五个仪仗官正在那儿围着他,扶持着他。他的白色的上衣已经撕破而且浸透了鲜血;血是从一个他刚才刺大左乳附近的很深的伤口中流出来的,仪仗官中的一个已经从地上拾起了一把狭长锋利的匕首——辛普烈齐奥曾经用它猛烈地刺进自己的胸膛,直到刀柄才止。

  鲜血从伤口中不断地向外迸流,这个无畏的仪仗官晒得黑黝黝的脸,很快地泛出了惨白的死亡颜色。但是在这严肃、安静的脸上,没有一条肌肉掣动一下,也没有任何后悔和痛苦的表情。

  “你干了什么事情,勇敢的老人!”斯巴达克思怀着诧异而又尊敬的心情看着这一惨象,用激动得发抖的声音问决要死去的仪仗官。”既然你对拥着权标在我前面走感到这么难受,为什么不来请求我解免呢?……好汉永远怜惜好汉,我是明白你的……”

  “奴隶不会明白自由人,”将要死去的老人用衰弱的声音高傲地回答。

  斯巴达克思摇摇头,苦笑了一下,同情地说:

  “唉,你这天生的伟大灵魂却在种种偏见和妄自尊大的谬论影响下变卑微了……但是,是谁把地上里人类分成两种,是谁把人类分成自由人和奴隶的呢?在色雷斯被侵略以前,难道我不是一个自由人,难道你不是在阿昆纳城下大战以后,才变成一个跟我过去一样的奴隶的吗?”

  “野蛮人……你不知道……不朽的神已经赐给罗马人以统治一切民族的特权……你不要在我活着的最后几分钟内亵渎我的眼睛吧……”

  于是辛普烈齐奥用双手推开了自己的伙伴,因为他们正竭力想用那些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布条包扎他的伤口。

  “没有用处了……”他一面说,一面发出临终的喘息。“我这一刺……是看准了的……如果我这一次自杀没有成功,明天我还是要重刺的……我是罗马的仪仗官……我曾经在马略和苏拉的前面开过路……我不应当侮辱……自己的权标……在角斗土前面开路……不用帮助我了……那没有用处……”

  他仰天倒了下去,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唉,老傻瓜!”角斗士中的一个低声说。

  “不,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老人,”斯巴达克思严厉地说,他的脸变得苍白、认真而又忧郁。“他是一个具有伟大灵魂的人,也许他可以用他的死来证明:这一拥有象他这种人的民族,是确实有权利统治全世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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