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外国文学 > 日瓦戈医生 | 上页 下页
一〇


  “他们在那儿简直成了一个三人同盟,”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想到尤拉、他的同年级伙伴戈尔东和主人的女儿东尼妞·格罗梅科。三个人在一起已经读腻了《爱情的意义》和《克莱采奏鸣曲》之类的书,于是又迷上了贞洁的说教。

  在少年时代,应该体验一下那种偏于极端的纯洁情感。但是他们太过分了,以致反而糊涂起来。

  三个人都有着可怕的怪脾性和孩子气。凡是使他们激动的、属于清欲方面的东西,不知为什么都被说成“庸俗化”,而且不顾是否恰当,到处都把这个词挂在嘴上。简直是极端的用词不当。“庸俗化”——他们用来指的是人的本能的呼声、诲淫的作品、作践妇女,甚至还包括整个物质世界。每逢说这话的时候,他们那张激动的脸由涨红而变得苍白。

  “如果我在莫斯科,”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这样想,“决不让他们发展到这种地步。羞耻心是必要的,但要在一定的限度之内……”“啊,尼尔·费奥克蒂斯托维奇,欢迎您。”他高声说着,走上前去迎接进来的客人。

  一个身穿灰色上衣、腰束宽皮带的胖子走进房来。他脚上穿着一双毡靴,裤子的膝盖部分胀了出来。他给人一种印象,仿佛自己是一朵五彩祥云笼罩着的善行使者。一副用黑色宽绦带系住的夹鼻眼镜在鼻子上恶狠狠地跳动着。在过道里,他没来得及把该办的事办完。围巾没有摘,一头拖在地上,手里还拿着一项圆形呢礼帽。这几件东西使他无法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握手,甚至妨碍问好。

  “唉,唉。”他不知所措地应答着,一面打量四周。

  “随便放吧,”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说,让维沃洛奇诺夫恢复说话能力和自制能力。

  这一位是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的追随者。在他们这些人的头脑里,那个永远不甘寂寞的天才大师的思想,只是安然享受着欢乐的休想,而且被无可救药地庸俗化了。

  维沃洛奇诺夫是来请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到一所学校去为政治流放犯演讲的。

  “我已经在那里讲过一次了。”

  “是为政治流放犯讲的吗?”

  “是啊。”

  “还得再讲一次。”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稍加推辞,然后就同意了。

  来访所要谈的事情完全谈妥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也就没有过分地挽留尼尔·费奥克蒂斯托维奇。他本来可以起身告辞了,但觉得这么快就离开不大礼貌,走之前应该找个轻松、活泼的话题谈一谈。结果谈话却拖得很长,而且不大愉快。

  “您颓废了?陷入神秘主义里去了?”

  “这是为什么?”

  “人毁了呀。还记得地方自治会吗?”

  “那还用说。我们还在一起筹备过选举哪。”

  “还为乡村学校和教师学习会的事冲锋陷阵呢,记得不?”

  “当然,那可是一场苦战。后来您好像转到民众福利和社会救济方面去了,对吗?”

  “有过一段时间。”

  “是啊,可如今时兴的都是些放荡的牧羊神呀,黄色的睡莲呀,受戒者呀,还宣传什么《我们要像太阳》。我是死也不相信。让一个富于幽默感的人,一个如此了解人民的聪明人去干……算啦,您不必说了……也许我触到您的隐私了吧?”

  “何必信口开河地瞎扯呢?我们又何必非要争论这些?您根本不了解我的思想。”

  “俄国需要的是学校和医院,不是淫荡的牧羊神和黄色的睡莲。”

  “这谁都不反对。”

  “乡下人没有穿的,饿得浮肿……”

  谈话就这样跳跃式地进行着。意识到这样谈下去毫无意义,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向他解释是什么使他同一些象征主义派的作家接近起来,接着把话题转到托尔斯泰身上。

  “在某种程度上我同意您的看法。不过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说过,人如果对美的追求越来越强,就会离善越来越远。”

  “您以为正相反吗?能够拯救世界的究竟是美,是宗教的神秘仪式或类似的东西,还是罗赞诺夫和阳思妥耶夫斯基?”

  “请等一等,让我谈谈自己的想法。我认为,如果指望用监狱或者来世报应恐吓就能制服人们心中沉睡的兽性,那么,马戏团里舞弄鞭子的驯兽师岂不就是人类的崇高形象,而不是那位牺牲自己的传道者了?关键在于干百年来使人类凌驾于动物之上的,并不是棍棒,而是音乐,这里指的是没有武器的真理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和真理的榜样的吸引力。直到现在还公认,福音书当中最重要的是伦理箴言和准则。我以为最要紧的是应该懂得,耶稣宣讲的时候往往使用生活中的寓言,用日常生活解释真理。从这里引出的看法是:凡人之间的交往是不朽的,而生命则是象征性的,因为它是有意义的。”

  “我一点也听不懂。您应当把这些想法写成一本书。”

  维沃洛奇诺夫走后,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情绪非常激动。他恼恨自己对呆头呆脑的维沃洛奇诺夫谈了一部分内心的看法,但没有产生丝毫影响。像通常那样,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懊恼突然换了目标。他一下子就完全忘记了维沃洛奇诺夫,仿佛这人根本不曾来过。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平时不写日记,但一年之中总有一两次要把感受最深的思想写在一册厚厚的普通记事本上。他取出这个本子,开始用那大而端正的字体写起来。下面就是他所写的。

  这个施莱辛格傻女人使我整天感到不自在。早晨就来

  了,一直坐到吃午饭时,一连两个小时朗诵歪诗。招人厌烦。

  这是象征派作家A为天体起源交响乐作曲家B所写的一

  篇散文诗,里边有各大行星的神袛、四首诗的唱词和另外一

  些东西。我一直是忍着,忍着,终于忍无可忍,于是恳求说:

  “受不了啦,请便吧。”

  突然间我恍然大悟,懂得了为什么就连在浮士德身上

  这种东西也往往约对难以忍受而又虚假。现代人没有这方

  面的要求。当他们被宇宙之谜弄得困惑不解的时候,他们要

  深入探索的是物理学,而不是赫西奥德的六音步诗。

  然而,问题不仅仅在于这种陈旧过时的形式,也不在于

  这些水火之神把科学明显弄清楚的东西重新弄得含混不

  清,而在于这种体裁与当今艺术的精神、实质以及创作动机

  格格不入。

  在人类还很稀少、大自然尚未被人所掩盖的古老的大

  地上,相信天体演化是很自然的。大地上徘徊的还有猛妈,

  对恐龙和各种龙记忆犹新。那时,大自然是如此引人注目、

  如此凶猛而威风地扑向人的脖颈,似乎当真充满了各种神

  批。这就是人类编年史最初的几页,而且还仅仅是开始。

  由于人口过剩,这个上古世界在罗马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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