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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我的膝盖好冷。”他用中国话对我说。

  “你的毯子掉到地板上了,真不小心啊!爸爸。”

  我也用中国话假装责备他。当他用中文说话时,他会忘记英文;我把那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他,但用的是英文。

  “雷尼要回来过圣诞节,爸爸,你听得见我的话吗?你了解我的意思吗?跟着我念:‘雷尼是我的孙儿’。”

  他有耐心的将他的老眼睛抬起来看我,然后,用一种颤抖、半惊骇的声音说:“雷尼是我的孙儿。”

  “他将回来过圣诞节。”

  “回来过圣诞节。”爸爸重复道。

  我怀疑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过,当雷尼本人回到家里的时候,他就会知道了。噢,那时,他将会知道的!

  我吻了爸爸的额头之后,便飞快地跑去看雷尼的房间,我不晓得马特是不是可以帮我粉刷墙壁?淡黄色的!我想……

  §第二十六章 意外的客人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今晚——圣诞节的前四天,雷尼回来了,同时,我也收到两封在北京的家写来的信,但它们寄自其他的地方,一封从马尼拉,另一封则从曼谷。这位中国小妇人还满有智慧的,我开始对她感到兴趣了,她在不同的地方似乎有许多可以帮她寄信的朋友,她这么做,我确定是为了保障杰洛德的生命安全,他的信无疑地被监视、被阅读,至于她的,她则能够将它们塞进袖子里而带到她所拜访的某一个家庭去,她未曾受到人家的怀疑。我不知道她长得什么样子,我一直想向她要张相片,而不祇是想过而已,不过,如果她可以的话,那么她是会把它寄来的。她是那样的一种女人,一种悦人、可爱而喋喋不休的女人,一个以相片、纪念品和类似这样的东西开设商店的女人,她在信上叙述杰洛德、那幢房子和他们所做的事情,她没有提到他的名字,但我们俩都晓得这个“他”是谁。

  “今天他得了感冒,那是他在教室里讲课时跑进他喉咙的那粒沙子造成的。我煮了姜汤,并且加了一些蜂蜜,他喝下之后,已觉得好多了。”

  是的,秋天的暴风雨所带来的沙子常常使杰洛德害感冒,然后他便无法睡得很好。我们常想搬到距离西北沙漠很远的地方,那也许是扬子江边的大城市之一,然而,在我们快要作好决定时,杰洛德总是没法离开北京。

  “一个人如同属于一个国家那般地属于这个城市,”他说:“没有其他的城市像它一样,我在其他城市,将会成为一个外国人。”

  于是,我们留下来了……为什么我没有想到加了蜂蜜的姜汤呢?对他,她照顾得比我周到,然而,她也同样深爱他吗?我相信她是一心一意爱着他的,但那只是一颗小小的心,它只装了一小杯满溢的爱,这对他而言,够吗?或许是吧!我没有任何管道来获取这个答案。她继续聊道:

  “今年秋天,菊花明亮、耀眼和健壮,它们开在大庭院北边的围墙上。”

  那是它们惯常开花的地方。我在我们卧室外的那个小庭院的墙边也种了几株粉红色和白色的菊花,但她并没有提到它们。

  “现在,他工作得相当卖力,他的学校来了许多学生、开了几个新班级。他工作得太勤奋了,他睡不着觉,他一旦睡着,口中便念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语。”

  他是在喊我的名字吗?果真如此,那么,她会告诉我吗?或许那是太奢望了。现在,他离我好远,如果我们见了面,我想,他依然是远离我的,毕竟,我们之间有很多我未与他共享的日子,我不能问他在这段期间做了些什么事,特别是因为我们以前在一起时,我们之间从未有过沉默的时候。

  我把这些信折起来,我没有时间再想这些事情了。雷尼今晚回来,我已把他的房间整理好了,墙壁漆淡黄色,家具擦过而一尘不污,他的床是新做的,壁炉架上放着一碗红草莓,而旧式的壁炉里也已堆好了木头。夜晚,雪再度降下来,他将到外头去滑雪,于是,我在他的雪屐上打了蜡,而把它放在厨房的入口,等待他回来。当然,我的准备工作结束得太早,时间过得非常缓慢,钟似乎没有移动的样子。

  我借着想象如何装饰一棵圣诞树来自娱,之后,我明白我不能这么做,因为他和我一直维持着我小时候的习惯,也就是说,在圣诞节的前夕,我父亲和我会走到远离糖枫林的那座小山上将那棵树砍下来;现在,承袭家庭的习惯是相当重要的,因它们连系着过去和现在,然后进入未来。如果杰洛德的母亲当时能够把她的家族迁入爸爸的家,而在族谱上给予杰洛德一个位置,那么,他就不会在孤独的气氛中成长了;不过,爸爸或许不准她这么做,或者她也觉得自己被她那奇怪的婚姻所抛弃,所以她成为一位革命分子。革命这种事情只落实在那些孤独和绝望的人们手中,而今,我必须设法阻止雷尼变成这样的人,他必须在这儿。这个我们祖先长眠于地下的峡谷,找到他自己的居身之处,他必须设法属于我的国家,否则,不论他到达什么地方,他都将成为一个叛徒。

  我又变得十分紧张,对待儿子,母亲便会感到力有未逮,十分软弱。我想,女儿总是会接近我,而听从我的话,雷尼早已疏远我了,他像个陌生人般的回到家里,我必须重新认识我自己,彷佛我们以往不曾见过面似的。我很希望他具有那种智慧。

  那个预期的夜晚近了,山终于送走了沉沉睡去的太阳,不过天空却一片火红地出现在白雪之上。爸爸感受到屋子里的兴奋气氛,今晚,他拒绝早睡,他要求穿那件最好的中国衣服,镶有金扣子的暗茶色缎衣;他手里拿着龙头拐杖,坐在卧室旁边的那张椅子上,那枝拐杖他握起来并不真的很适意,他每天所拿的是那根平滑的马六甲手杖,然而今晚,他记起了那枝龙头拐杖,而我则必须倾箱倒箧地去寻找它。他的白头发和白胡须使他看来像个中国老翁,因他的皮肤——,以前总是呈暗色,现在拥有皮革的色泽,而且布满了皱纹,只有他那弯曲有致值得夸耀的老轮廓才显现出他属苏格兰血统,而非中国血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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