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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杰洛德的抉择

  任何东西都不能延缓春天的脚步,它无视于我的恐惧而来临了,我意识得到它的征兆。雷尼每过几天就会问我:“妈妈,没有信吗?”

  我摇着头。“你爸爸的处境愈来愈困难了,”我说:“中国的反美情绪在经验老到的共产党的宣传之下,正不断地膨胀起来。”

  雷尼陷入沉思之中。“说真的,共产主义是什么东西呢?”

  “谁知道?”我回答:“那是人们制造出来的。”接着,我告诉他卡尔·马克思是个奇怪的小人,他过着一种捉襟见肘的生活,他那颗刚愎的力量使他想控制数以百万计的人。

  “甚至我们——雷尼——”我说:“也由于他而相互分离,你,离开你父亲,我则离开我的丈夫。”

  “爸爸能让他自己得到自由吗?”他问。

  我那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呢?“我想,”我说:“有朝一日,这里——我们的国家,也变成了共产党,那么我们也将留下来,相信我们的过去和未来,期待着逃出去的那一天。”

  “我们能吗?”他继续道:“爸爸能吗?”

  “我不晓得。”我说。

  “我也不晓得,妈妈,”他说:“我甚至不晓得这是不是我的国家。”

  “它当然是你的,因为它是我的国家,”我说:“好了,我们不要再谈这些事了。”

  但是,我很清楚,不再谈论那些事并不意味着一切都已得到了解决。雷尼还是必须选择他自己的国家。

  总有一天,我必须告诉他我把他父亲的最后一封信放在楼上,锁在我母亲的旧书桌的秘密抽屉里,因为从现在起,我们不会再收到他的信了。

  不过,我却一直将那一天拖延下来。今晚,当我们坐在厨房的火炉旁吃晚餐,那是一个旧壁炉架,曾经被用来煮三餐,我想大概是这样子吧!而在它的下方做有一个活动吊钩,吊钩上悬挂着一个大锅子。现在,当电源在夏天雷雨来袭而被切断时,我依然用它来烧开水。吃过晚餐后,雷尼的话始终说个不停。

  “爸爸应该可以用某种方法寄封信给我们才对。”他继续说。

  “不知道他遭到了什么可怕的惩罚,”我回答:“他父亲是美国人,对他来说,是非常危险的。”

  “祖父马克李欧在什么地方呢?”雷尼问。

  雷尼喜欢吃苹果,我在餐桌上放了一盘,以便在晚餐后吃。就这样地,雷尼一边说话,一边深啃着红波纹苹果。

  “他在堪萨斯,这几天我们必须抽空去找他。”我说:“你忘了你以前常叫他‘爸爸’吗?”

  这时,我应该去查一下族谱才是,但我除了注视着炉火之外,什么也没有做。好久以前,我就打算去拜访杰洛德的父亲,这是那天我们站在上海码头时,我深爱的杰洛德要求我的最后的几件事情之一。

  “去看我父亲,带雷尼一块儿去。”杰洛德交代我:“看到他的孙儿,他会感到十分欣慰的。”

  “这是你送我到美国去的原因吗?”我询问他。

  “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他答道。

  “既然这样,我要留在这儿。”我反驳地说。

  “你非去不可,”杰洛德说:“雷尼也必须跟你一起走。”

  然后,他很不愿意地说了一些我俩都知道却从未大声说出的话。“如果你们留下来,那你们的性命是非常危险的。”

  当他吐出这些话时,我看到他的眼珠不停地瞥向周遭,这是杰洛德第一次露出害怕的神情。他曾毫无畏惧地历经战争和炸弹袭击,如果说他曾经害怕过的话,那么他是把他的恐惧藏在内心里面,这样,它就像是不存在的样子。但这一次,他却无法掩饰他的恐惧。

  “你怎么办呢?”我问。当然,我也是相当害怕的。

  “我是半个中国人,”他说:“这个理由可以使我安全无虞。”

  “但他们会接受吗?”我低声说道。我们当时称共产党员为“他们”。

  “我将成为不可或缺的人。”他回答。

  我很希望这次的对话能够发生在我们独处的时候——在北京的家、我们的屋子、我们的房间里,门锁着,而窗户也紧闭着的时候,如此,我便可以躺在他的胸脯上,而从他那儿将一切的真相抖露出来,不过,什么时候又曾自杰洛德的身上套出什么事情呢?他有意志、逻辑的头脑,这是他自己所能支配的。那天,在码头上,我站在他的身旁,风吹着我的头发,我只能用一种低沉而且愚蠢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问:“杰洛德,你希望在这个地方使自己成为不可缺少的重要人物吗?”

  “人必须作抉择。”他说。

  我们没有时间继续说下去,拖船正等着载我们上大船,而在那小船上沉默的群众之间,谈话是不太安全的。我记得那时的我只是不停地思考着。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谈话变得危险了呢?人们——包括我们自己,从何时开始不再快乐、交往和推心置腹了呢?他们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沉默与恐惧呢?我不知道。这种改变是逐渐形成的,但当它来临时,它便是一项铁的事实。在我们分别时,杰洛德和我之间的沉寂到达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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