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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莱茵河上(2)


  爱米非常快活,都宾老是替她拿着写生用的画本子和小凳子,还夸赞她的作品。这好性子的画家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给人赏识过。她坐在汽船甲板上画岩石和古堡,或是骑了驴子去看古代被强盗占据的堡垒,乔杰和都宾便做她的随从,到处跟着她。少佐骑在驴子背上,两条长腿一直挂到地,样子真滑稽;她瞧着他笑,他自己也笑。他对于军事德文知道得不少,便当了大家的翻译。他和乔治重演莱茵河之战和巴拉蒂那之战,乔治好不得意。几星期来,乔杰常常坐在马夫座位上,和基希不停的说话,学了许多荷兰话,居然能够和旅馆里的茶房和马夫通话,他母亲得意得很,他的保护人瞧着也觉得有趣。

  他们三人下午出去游耍的时候,乔斯难得跟着一起去。他饭后要睡一大觉;旅馆里都有整齐的花园,有的时候他就在亭子里晒太阳。莱茵河上的花园好不可爱啊!四围的景致清明而恬静,阳光照耀着,青紫色的山峰气势雄伟,峰顶倒映在壮丽的河面上。好一幅亲切、宁静、美丽的风景!见过你的人谁能不留恋呢?我只要放下笔,想一想那漂亮的莱茵地带,心上就觉得愉快。每年到夏天这时分,傍晚的时候,一群群的母牛从小山上下来,呣呣地叫唤着,脖子上的小铃儿叮叮当当的响,都回到这古城里面来。那儿有古色古香的城河、城门、尖塔和栗树,日落时分,长长的深蓝的影子落在草地上。天上河里都是一片亮晃晃的金红色。月亮已经升起了,淡淡的庞儿恰好和落日相对。太阳在山顶上的古堡后面沉下去。黑夜忽然降临,河水的颜色越变越深。年深日久的壁垒里从窗口放出灯光,射在河水上闪闪抖动。对岸山脚下的村庄里也有灯火在静静的闪烁。

  乔斯常常把印花手帕盖了脸睡觉,舒服极了。凡是英国的新闻,以及加里涅尼的了不起的报纸上所有的消息,他一字不漏细细的读。(但愿所有出国旅行过的英国人都给这家专事剽窃的报纸的创办人和股东们祝福!)他睡着也好,醒着也好,他的亲友们并不怎么惦记他。总而言之,他们真是十分的快活。到晚上,他们常到歌剧院去,那儿上演的歌剧有德国小城里特别的风味,全是家常本色,又有趣又老派。在戏院里,贵族们坐在一边,一面看,一面哭,一面织袜子;中产阶级坐在另一边,正对着他们。大公爵带着他的一家也来听戏,全是胖胖的,一脸好脾气样儿,坐在正中的大包厢里面。正厅里挤满了仪态文雅的军官们,细细的腰,干草黄的胡子,每日的军饷一股脑儿全在内只有两便士。在这儿,爱米第一次欣赏莫扎特和契玛罗沙①神妙的作品,听得非常心醉。前面已经说过少佐爱好音乐,也曾经夸奖他吹笛子的技术。可是我看他从这些歌剧里得到乐趣主要在于欣赏爱米的快乐。她听到这些超凡入圣的曲子,仿佛突然进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充满了爱和美的世界。她的感觉又敏锐又细腻,听了莫扎特的音乐怎么会不感动呢?“唐璜”里面柔情的部分使她从心窝子里直乐出来。她晚上祷告的时候常常自问,不知享受过分的快乐是不是算一种罪过,因为她欣赏《我将和爱人相见》和《打,打!》两支曲子的时候,温柔的心里实在太快活了。她提出这问题向少佐请教;少佐算是她神修方面的顾问,自己又是信仰虔诚的人,就对她说,在他看来,不论是自然的美或是高超的艺术,不但使他觉得快乐,同时叫他生出感谢天恩的心思。他说我们欣赏美妙的音乐,就等于望见天上的星星,或是看到美丽的图画和风景,尽可以把它算做上天的恩赐,应该像得到了世俗的福气一般,诚心诚意感谢上苍。爱米丽亚在白朗浦顿住了多少年,看过好几本像《芬却莱广场的洗衣妇人》一类的宗教书,听了少佐的话忍不住要辩驳几句。少佐便说了一个东方的寓言作譬喻。寓言里的猫头鹰嫌太阳光太亮,刺得它睁不开眼,又说夜莺的歌声不值得大家那么夸奖。少佐笑着说:“夜莺天生会唱,猫头鹰却只会呼噜呼噜的叫唤。你的声音这么好听,自然该帮衬夜莺这一派才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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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契玛罗沙(Domenico Cimarosa,1749—1801),意大利音乐家。

  我很愿意多讲些爱米那一阵子的遭遇。她心境好,精神愉快,我瞧着也高兴。这样的好日子,她一辈子没有享受过几天。她一向受那些俗气的蠢材驱遣,从来没有机会启发自己的聪明,加深自己的修养。这种命运在女人里头是很普通的。亲爱的太太小姐们总把别的女人当做对头冤家。她们的心胸真宽大,照她们看起来,怕羞的全是糊涂虫,温柔全是蠢材。寡言罕语的习惯,其实是胆小的可怜虫对于那些蛮横的人表示不服气,等于没出口的抗议,可是在女人的裁判之下尤其得不到谅解。等我打个比方吧。亲爱的有修养的读者,如果今天晚上你和我跟好些卖菜的在一块儿,咱们俩的谈吐恐怕也就不能太露锋芒了吧?反过来说,如果有个卖菜的到你家来吃点心,碰见的都是些文雅高尚的贵客,人人都是满口的俏皮话,时髦的有名儿人物还用最风趣的口气把朋友们挖苦得体无完肤——这个陌生人到了这样的场合上,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别的客人准会嫌他的话不动听,他本人一定也觉得气闷。

  请别忘了,这位可怜的太太直到现在没有结识过真正的君子。看来真正的君子也不像大家意料的那么多。有的人居心仁厚,忠诚不变,理想崇高;因为心里没有卑鄙的打算,性子也比人直爽,能够诚实待人,不论对于阔人穷人,都一样正直,一样宽容。这样的人,不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千百个里挑不出几个来。我们认识的人里头,有百来个服饰整洁;有几十个礼貌周到;更有一二个好运气的,能够钻谋到所谓内部小圈子里,成了上流社会里的主脑人物;可是君子人究竟有多少呢?请大家拿张纸条出来把这些人的名字写下来算一算。

  不消说得,我所认识的君子人就是我现在描写的少佐。他的两条腿很长,脸皮黄黄的,说起话来还有些大舌头,叫初见面的人觉得好笑。可是他心肠正直,脑子也不错,待人既诚恳又谦虚,一辈子干干净净,老老实实的做人。他的手脚很大,因此两个乔治·奥斯本都要挖苦他,还给他画讽刺画。他们的讥笑大概使可怜的爱米小看了他。我们不是也时常小看我们的英雄,直到后来才承认错误吗?在这一段好日子里面,爱米发现少佐的许多好处,对于他的看法和以前大不相同。

  也许当时便是他们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只可惜他们自己不知道。谁这么聪明呢?谁能够知道好运气已经登峰造极,人间的福气到此已经享尽了呢?不管怎么,他们两个都很知足,尽量享受这次暑期的旅行,心情的愉快比得上那年任何离英出游的人。看戏的时候,乔杰总跟着一起去,可是看完戏之后替爱米围上披肩的却是少佐。每逢出去散步,孩子走在前面,有时跑到塔顶上,有时爬到树上,他们两人沉着些,便留在下面。少佐静静的抽雪茄烟,爱米写生,有时画风景,有时画废墟。这本真实的历史的作者就在那次旅行的时候和他们碰头,交了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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