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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三道正菜和一道甜点心(2)


  蓓基第一次踏进上流社会所遇见的显要人物,写书的也不便一个个细说。有一位彼德窝拉亭的大公爵,带着他的王妃一起在那儿作客。大公爵的腰里束得紧,胸膛却宽得像个武夫,胸口挂着灿烂辉煌的大勋章,他又得过金羊毛勋章①,因此绕着脖子戴一个红领圈。据说他家里的羊群多得数不清。蓓基偷偷的对斯丹恩勋爵说道:“瞧他的脸。没准他的祖先就是一只羊。”说老实话,他大人的一张脸又长又白,表情又一本正经,再加脖子上套着那红圈儿,活像戴上铃铛领队的大公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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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奥地利和西班牙最高的勋章。

  另外有一位约翰·保罗·杰弗逊·琼斯先生,名义上在美国大使馆供职,实际还是《纽约雄辩家》报纸的通讯员。他想讨好斯丹恩夫人,吃晚饭的时候特地提起他的好朋友乔治·岗脱,问他喜欢不喜欢吃巴西胡桃?这当儿刚好大家都不在说话,因此把他的话听得很清楚。他说他和乔治在拿波里来往很密,还曾经一起逛过维苏维斯火山。后来琼斯先生写了一篇文章,细细的报道这次宴会的详情,不久便在《雄辩家》报上登出来。他把客人的名字和品位都记下来,在几位要人的名衔底下还加上几句介绍他们的家世和经历。关于女眷们的外表,他形容得淋漓尽致。他又描写听差们的穿戴和身量;他们怎么伺候客人,吃饭的时候上了什么菜,喝了什么酒,食品橱顶上有什么摆设,碗盏大概值多少钱,没有漏了一项。按他的计算,请这么一顿饭,每个客人总要摊到十五到十八块美金的费用。这位琼斯先生后来常常提拔新进,叫他们带了介绍信来见当今的斯丹恩侯爵,说已故的侯爵和他是很好的朋友,一向相熟云云,直到最近才不大写信了。那天晚上他对于一位年轻位卑的贵族名叫莎吴塞唐伯爵的非常不满,因为正当大家按照次序走进饭厅的时候,伯爵走上一步抢在他前面。他写道:“我走到那位聪明可喜的、口角俏皮的、杰出的、时髦的罗登·克劳莱太太前面,打算扶她到饭厅里去,不料一个年轻的贵族突然插在我和克劳莱太太中间,出其不意的把我的海伦①抢去了,而且竟没有向我道歉。因此我只得和那位太太的丈夫克劳莱上校殿后。上校身材壮大,脸色红红的,据说在滑铁卢战役中大大的显了一番身手。他的运气比那些在纽奥里昂作战的红衣军士好得多。”②

  上校是初次在上流社会里露脸,不好意思得直脸红,仿佛十六岁的男孩子遇见了姊妹的同学。前面已经说过,忠厚的罗登向来不惯和女人们打交道。他在俱乐部和军营的食堂里碰见的全是男人,倒觉得很自在,时常和他们在一块儿骑马,赌赛,抽烟,打弹子,哪怕是跟最撒野的家伙周旋也不觉得为难。从前他也有过女相好,可是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们在戏里看见过③,玛罗那小伙子见了哈德卡色尔小姐虽然局促不安,以前倒也是在女人队里混惯的,克劳莱上校的相好和玛罗的朋友便是一类的人物。时下的风气谨严得很,大家不敢提起这种女人。其实名利场上千千万万的小伙子天天跟她们在一起追欢作乐,到晚上,各个跳舞厅里到处是她们的踪迹。谁能否认跳舞厅的存在?它们还不是和圣詹姆士皇宫的宫廷集会,还有海德公园里的圆场,一般是人所共知的吗?可是上流社会里的人偏偏假装不知道,可笑他们本身虽然不见得讲什么道德,对于别人可吹毛求疵得厉害。总而言之,克劳莱上校活了四十五岁,除了他自己的模范太太之外统共没见过五六个正经女人。他的嫂子心地忠厚,待人温柔,因此他佩服她,喜欢她。除了吉恩夫人和蓓基之外,别的女人都叫他害怕。他第一次上岗脱大厦吃饭的时候,只开了一次口,批评天气太热,除此之外,一直没有说过话。蓓基本来很想把他撇在家里,可是她是个腼腆怕羞的小可怜儿,又是第一回踏进上流社会,如果没有丈夫在身边保护着,恐怕失了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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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依照希腊的传说,海伦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也是希腊和特洛亚开战的原因。
  ②1815年英国军队在纽奥里昂给美国人打得大败。
  ③指英国作家哥尔斯密(Oliver Goldsmith,1728—74)的喜剧《屈身求爱》(She Stoops of Conquer)。


  她刚一进门,斯丹恩勋爵就上前拉了她的手,非常客气的欢迎她,并且把她介绍给斯丹恩夫人和她两位媳妇。三位夫人正颜厉色的和她打了招呼,斯丹恩夫人还和她拉手,可是那只手又冷又僵,简直和大理石一样。

  蓓基又感激又谦逊的拉着斯丹恩夫人,她行礼的姿态非常优雅,连第一流的跳舞教师也比不过她。她说勋爵是她父亲最早的主顾,给过他不少恩惠,因此她,蓓基,从小就尊敬斯丹恩府上的人。她说这话,当然是表示对斯丹恩夫人低头伏小的意思。原来斯丹恩侯爵曾经向夏泼买过两张画,夏泼的女儿是个热心人儿,始终没有忘记他的好处。

  然后蓓基和贝亚爱格思夫人也见了面。上校太太的态度十分恭敬,那位贵妇人却是冷冰冰的摆足了架子。

  蓓基拿出最妩媚的姿态说道:“十年前我跟您在布鲁塞尔已经见过了。真是荣幸得很,滑铁卢大战的前夜我在里却蒙公爵夫人的跳舞会上还看见您来着。我还记得您跟您的小姐白朗茜坐在马车里面,在旅馆门口等着买马。您的金刚钻首饰没给人抢走吧?”

  一听这话,旁边的人不约而同的彼此使个眼色。原来有名的金刚钻首饰已经落在债主手里,这件事人人都知道,看来只有蓓基没有听见风声。罗登·克劳莱和莎吴塞唐勋爵两人走到一个窗户旁边,罗登把贝亚爱格思夫人怎么想法子买马,怎么对克劳莱太太让步的事情说给莎吴塞唐听,引得他乐不可支,哈哈大笑起来。蓓基心想:“我看我可以不必怕这婆子了。”果然不错,贝亚爱格思夫人又气又怕,和她女儿面面相觑,过后只好退到一张桌子旁边,假装全神贯注的看画儿。

  多瑙河畔的贵客一到,大家改说法文。贝亚爱格思夫人和几位年轻女眷发现蓓基的法文说得比她们高明得多,口音也准确,更加添了一重烦恼。在一八一六到一八一七年之间,蓓基在法国遇见过几个随军的匈牙利要人,因此很关切的问起老朋友的近况。这两个外国客人以为她是个有地位的贵妇人。后来斯丹恩侯爵扶着王妃,亲王扶着侯爵夫人一同到饭厅里去,两位贵客分别向主人主妇探问那位能言善道的太太究竟是谁。

  最后,宾主都按照美国外交官方才说的次序排好,一对对走进饭厅去。我原先已经说过,这次宴会读者也能参加,他爱吃什么酒菜,只管按照自己的口味点好了。

  蓓基很明白最激烈的斗争在男女宾客分开之后才真正开始。她落在这么难堪的境界之中,方才体味到斯丹恩勋爵警告她的话实在不错,原来有地位的贵妇人的确难缠。据说对于爱尔兰人仇恨最深的就是爱尔兰本国人;同样的,对于女人最不放松的也就是女人。可怜的蓓基看见那几位尊贵的夫人聚在壁炉旁边,便也跟上去。等她一到,她们转身就走,管自围着一张搁图画本儿的桌子说笑。蓓基跟到桌子那儿,她们又一个个的回到火炉旁边。她要想找孩子说话(她在众人面前总表示非常喜欢孩子),可是乔治·岗脱少爷立刻给他妈妈叫走了。大家对于这个陌生人半点儿不留情,到后来连斯丹恩夫人也觉得不过意,可怜她没人理睬,特地找她说话。

  侯爵夫人苍白的脸儿涨红了,她说:“克劳莱太太,斯丹恩勋爵告诉我说你弹琴弹得好,唱歌也唱得好。不知你肯不肯唱给我听。”

  利蓓加衷心觉得感激,说道:“斯丹恩勋爵和您要我做什么,我无不从命。”说罢,她坐在钢琴边唱起歌来。

  她唱的是斯丹恩夫人早年最喜欢的莫扎特的圣诗。她的歌声甜美温馨,斯丹恩夫人原来站在钢琴旁边,后来索性坐了下来,直听得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其余的太太存心跟蓓基过不去,不断的谈话,嘤嘤嗡嗡的,声音着实不小。可是斯丹恩夫人什么都听不见。她回忆到小时候的情形,好像是跳过这四十年悲凉的岁月重新回到了修道院的花园里。教堂里的风琴当年就曾经奏过这曲子。弹琴的修女是全修院中跟她最好的一个,这歌儿也是从她那儿学的。从前的日子真幸福啊!她又重新成了个小姑娘,瞬息即逝的好时光又回到她身边勾留了一小时。直到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她才如梦初醒。斯丹恩勋爵大声笑着,和一群兴高采烈的男人们一起走进来。

  他一看就明白自己不在的时候是怎么样的情势。这一回,他居然感激妻子,特地走过来和她说话,而且用小名儿叫她,使她苍白的脸上起了红晕。他对蓓基说:“我太太说你唱歌唱得像天使。”我们知道天使有两种,据说各人有各人迷人的地方。

  不管前半个黄昏多么难堪,蓓基接下来大大的出了一场风头。她施展全身本领唱歌给大家听,那曼妙的歌声把所有的男人都引到她的钢琴旁边。和她做冤家的女人完全给冷落在一边。约翰·保罗·杰弗逊·琼斯先生走到岗脱夫人面前,称赞她那可爱的朋友唱歌唱得出色;他以为这么一说,岗脱夫人一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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