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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岗脱大厦(3)


  “我们再谈谈长子对于弟弟们怎么个看法。亲爱的先生,你要知道每个大哥哥都把底下的兄弟看作与生俱来的冤家,因为他觉得家里的现钱本来是他的名分,只恨弟弟们分了他的财产。我常听得巴杰齐勋爵的大儿子乔治·麦克脱克说,如果他袭了世爵以后能够任所欲为的话,他准会仿照土耳其苏丹的办法,立刻把弟弟们的头砍下来,只有这样才能把庄地上的纠葛料理清楚。他们这些人全差不多,没有一个不是手辣心狠,都有一套处世的手段。”如果说到这里,恰巧有个大人物走过,汤姆·伊芙斯便会慌忙脱下帽子,咧着嘴,哈着腰,赶上去打招呼,可见他也有一套汤姆·伊芙斯式的处世手段。他把自己一身所有悉数存在银行里,变成固定的年金,这样一来,身后没有遗产,对于侄儿侄女倒也不生嫌隙。他心胸宽大,看见地位高出于自己的人,没有别的心思,只想时常到他们家里去吃饭。

  侯爵夫人和她两个儿子因为宗教信仰不同,感情上起了一道障碍,为娘的空有一片痴情,却无从发挥出来。她信教极其虔诚,胆子又小,因为爱子心切,心里格外不快活,格外替他们担忧。这也是他们母子命里注定,要给这么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分隔在两边。她力量有限,虽然深信只有天主教才是真教,却不能伸出手来挽救儿子的灵魂,把他们拉到自己这边来。斯丹恩勋爵非常博学,是个诡辩家。两个儿子小的时候,他在乡下吃过晚饭以后没有别的消遣,便挑拨他们的教师屈莱尔牧师(现在已是以林的主教)向侯爵夫人的神师莫耳神父提出宗教上的问题互相辩论。三个人一面喝酒,勋爵便鼓动牛津和圣阿舍尔①的代表斗口争吵。他一会儿说:“妙哇,拉铁麦②!”一会儿说:“说的对,罗耀拉③!”他答应莫耳说如果他肯改奉新教就给他做主教,又对屈莱尔赌神发咒的说如果他肯改奉旧教,他就设法替他谋到红衣主教的位置,可是他们两个都不肯放弃原有的信仰。痴心的母亲本来希望宝贝的小儿子有一天会皈依真教,回到慈爱的教会的怀抱里来。可怜这位虔诚的侯爵夫人注定还得受到一个极大的打击,好像是上天因为她婚后不守闺范,给她这个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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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阿舍尔(St.Acheul),是法国亚眠昂斯地方耶稣会会员的大学。
  ②拉铁麦(Hugh Latimer,1485—1555),英国的天主教神父,当时的教会认为他的见解中很多异端邪说,在1555年将他烧死。
  ③罗耀拉(St.Ignatius Loyola,1491—1556),西班牙人,首创耶稣会,当年天主教的势力在各地扩展,全靠他的力量。


  所有阅读《缙绅录》的人都知道,岗脱勋爵娶的就是尊贵的贝亚爱格思家的白朗茜·铁色尔乌特小姐;在我们这本真实的历史里面,也曾提到她的名字。他们夫妻住了岗脱大厦侧面的房子,因为这家的家长喜欢使一家人都受他辖治,一切由他摆布。他的长子和老婆不合,不大住在家里,父亲给他的钱有限得很,他为弥补不足起见,把将来的遗产做抵押,向别人借钱来花。他欠的每一笔债侯爵都知道。在侯爵死后,大家发现他生前把大儿子盖印的债券买回来好些,指明把这份财产传给小儿子的儿女享用。

  岗脱勋爵没有孩子,他自己觉得气馁,他的父亲——也就是他天生的冤家,却暗暗得意。因为他没有孩子,家里只好把正在维也纳忙着做外交官和跳华尔兹舞的乔治·岗脱勋爵召回家来,替他娶了一房媳妇,就是第一代海尔维林男爵约翰·约翰士的独生女儿琼恩小姐。男爵同时又是塞莱特尼特尔街上琼斯、白朗和罗宾逊合营银行的大股东。这对小夫妻生了几个儿女,可是这些孩子和本文没有关系。

  他们的婚姻起初很美满。乔治·岗脱勋爵不但识字,写的也还不大有错,法文说得相当流利,又是欧洲跳华尔兹的名手。他有了这些才干,在本国又有靠山,不用说一定能在外交界做到最高的位置。他的妻子觉得按自己的身分,应该在宫廷里出入才对,所以丈夫在欧洲大陆各城市做外交官,她就时常请客。她自己家里有的是钱,所以请起客来排场阔的了不得。外面谣传说政府将要委派乔治·岗脱做公使,好些人在旅客俱乐部下赌注赌输赢,说他不久就要做大使。忽然,又有谣言说他举止失常。有一回他的上司大宴宾客,请的都是外交界要人,他突然站起来说鹅肝酱里面是搁过毒药的。又有一回,巴伐里亚的公使斯泼灵卜克·霍亨拉芬伯爵在旅馆开跳舞会,他也去了,把头剃得光光的,打扮得活像个行脚僧。有些人帮他掩饰,说那一回开的是化装跳舞会,其实何尝是那么回事呢?大家暗底下都说这里面有些蹊跷。他的祖父就是这样的。

  这是遗传的恶病。

  他的妻子儿女回到本国,在岗脱大厦住下来。乔治勋爵辞掉了欧洲的职务,公报上登载说他到巴西去了。可是外面大家知道得很清楚;他一直没从巴西回来,也没有死在巴西,也没有住在巴西,根本就没有到过巴西。哪儿都瞧不见他,仿佛世界上从此没有他这个人了。背地里嚼舌头的人嬉皮笑脸的说:“巴西,巴西就是圣约翰树林子,里约·热内卢就是四面围着高墙的小房子。乔治·岗脱日夜有人守着。看护送了他一条绶带,那就是疯子穿的紧身衣。”在名利场中,身后受到的批评不过是这样。

  每星期中有两三次,可怜的母亲清早起来,先到神父那里忏悔,然后去探望苦恼的疯子。他有时笑她,那笑声竟比他的啼哭还凄惨。这个公子哥儿派头的外交官以前在维也纳大会上出足风头,如今只会拖着小孩的玩具走来走去,或是抱着看护的孩子的洋娃娃。他头脑清楚的时候,也认得母亲和她的神师和朋友莫耳神父,不过糊涂的时候居多。一糊涂起来,就把母亲、老婆、孩子、爱情、虚名浮利、壮志雄心,一股脑儿都忘光了。吃饭的钟点他可记得,如果酒里搀的水太多,酒味淡薄,他就哭起来。

  这莫名其妙的恶病是胎里带来的。可怜的母亲那一方面是个旧族,上代一向有这种病,父亲这一方面,也有一两个人发过疯。那是老早的事了,当年斯丹恩夫人还没有失足,她也还没有用眼泪来洗刷自己的污点,还没有刻苦吃斋的给自己补过赎罪。这一下,体面的世家气焰顿减,那情形仿佛法老的大儿子突然被上帝击毙似的①。这家子高高的大门上面刻着世袭的纹章,镂着王冠,可是已经给命运打上了黑印,注定要倒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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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见《圣经·出埃及记》。埃及法老屡次阻挠犹太人移民出埃及,上帝震怒,把所有的埃及人的大儿子都杀死。

  离家的勋爵还留下几个儿女,这些孩子混混沌沌,不知道自己也难逃劫数,管自有说有笑的活得高兴,慢慢的也长大了。起步他们谈到父亲,想出各种计策防他回来。渐渐的,那虽生犹死的人的名字就不大听见他们说起了,到后来简直绝口不提。他们的祖母想起这些孩子不但会承袭父亲显赫的品位,同时也传着他的污点,心里忧闷。她成天战战兢兢,唯恐祖上传下来的灾祸有一天会临到他们身上。

  斯丹恩勋爵本人也觉得将来凶多吉少,暗下里害怕。那恶鬼不离左右的缠在他卧榻旁边,他只好借喝酒作乐把它忘掉。有时一大群人闹哄哄的,那鬼也就隐没了。可是到他一个人独处的当儿,它又来了,而且面目一年比一年狰狞。它说:“我已经拿住了你的儿子,谁说将来不能拿住你呢?也许我会把你像你儿子乔治一般关到监牢里。没准我明天就在你头上啪的打一下,那么名位、享受、大宴会、美人儿、朋友、拍马屁的人、法国厨子、骏马、大厦,一切都化为乌有。只剩下一所监牢,一个看护,一床草荐,叫你过过乔治·岗脱的日子。”勋爵不服它的威吓,因为他有法子使它失望。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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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里意思是他在未疯之前可以自杀。

  这样看来岗脱大厦这两扇镂了花、刻了王冠纹章的大门后面,有的是财势,可是没有多少快乐。他们家里请起客来是全伦敦最阔气的,坐着吃饭的除了客人以外不觉得有滋味。如果斯丹恩勋爵不是权势赫赫的豪贵,恐怕没有几个人愿意到他那里去走动。好在在名利场中,大家对于大人物全是宽宏大量;就像一位法国太太说的,我们总得细细斟酌过之后才肯攻击勋爵那样有身分的人物。有些吹毛求疵的道学先生和蓄意挑剔的小人可能对于勋爵不满意,可是只要请客有他们的份,他们是一定会去的。

  斯林斯登夫人说:“斯丹恩勋爵的人品真是不成话,可是他请客人人都去。女孩儿们反正有我带着,不妨事的。”屈莱尔主教想到总主教活不长了,说道:“勋爵帮了我不少忙,我有今天,全靠他的恩典。”屈莱尔太太和屈莱尔小姐宁可误了上教堂,断不肯不到斯丹恩家里去作客。莎吴塞唐勋爵的妹妹从前听见妈妈谈起岗脱大厦各种骇人听闻的传说,因此很谦和的劝他不要去。勋爵答道:“他这人全无道德,可是他的息勒里浓香槟酒是全欧洲最上等的货色。”至于毕脱·克劳莱从男爵呢,这位文质彬彬的君子,传道会的主持人,根本没想到谢绝勋爵的邀请。从男爵说:“吉恩,像以林的主教和斯林斯登伯爵夫人能到的地方,你就知道去了没错。斯丹恩勋爵品位又高,又有身分,能够辖治咱们地位上的人。亲爱的,区里的行政长官是个体面的人物,而且从前我和乔治·岗脱很熟。我们在本浦聂格尔做参赞的时候,他的位子比我低。”

  总而言之,人人都去趋奉这位大人物——只要有请帖。就是你这看书的,(别抵赖!)我这写书的,如果收到请帖的话,也会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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