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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小户人家(2)


  看来他们并不觉得烦恼,说不定落薄之后比从前反而骄傲些。房子的底层是房东克拉浦太太的厨房兼会客室。装饰得很整齐,赛特笠太太时常下去聊天,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在房东太太看起来,她仍旧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那爱尔兰女佣人蓓蒂·弗兰那根戴什么帽子,系什么缎带,怎么泼辣,怎么好吃懒做,把厨房里的蜡烛怎么浪费,喝了多少茶,茶里搁了多少糖等等,赛特笠太太全要过问,管着这些事,光阴也就过去了,她也就不觉得气闷了。从前她有三菩、车夫、马夫、打杂的小子,还有管家娘子带着一大群女佣人(关于她以前的势派,她一天总要唠叨一百次),日子倒也不比现在过得更忙碌更有趣。除了蓓蒂·弗兰那根,那条街上还有许多别人家包办全家杂事的女佣人,她们的一举一动赛特笠太太也爱管。隔壁邻舍的房租谁家付了,谁家还欠着,她都知道。做戏子的卢颐蒙太太带着她身分不明的儿女走过,她躲开不理。医生的女人配色勒太太坐着丈夫出诊用的一匹马拉的小马车走过,她把头高高抬起。她和卖菜蔬的谈论赛特笠先生爱吃的一便士一把的萝卜;她留心监视着送牛奶的和送面包的小孩;她一次次去麻烦卖肉的——说不定那卖肉的卖掉了几百头牛还没有卖给她一块羊腰肉费的事多。到星期日,她总把藏在肉底下的洋山芋拿出来一个个数过。每逢星期日她穿上最好的衣服上教堂做两回礼拜,到黄昏便读读白莱危的训戒。

  赛特笠老头儿也爱在星期天带着小外孙乔杰到附近公园里或是坎里顿花园去喂鸭子和看大兵,因为平常日子他要“办公”,没有时候出去逛。乔杰爱看穿红的兵士。他外公告诉他说他爸爸从前是个有名的军官,又带他去见许多衣服上挂着滑铁卢勋章的军曹和别的小军官。老外公神气活现的对那些人说孩子的父亲就是第——联队里的奥斯本上尉,在光荣的十八日光荣的死在战场上。他也曾经请几个下士喝过麦酒。一起头的时候,他一味讨好外孙,每逢星期天带他出去,就没命的给他吃苹果和姜汁脆饼,把他吃病了。后来爱米丽亚斩钉截铁的说除非外公人格担保,答应永远不再给乔治吃糕饼,棒糖,还有摊儿上别的小吃,就不准带他出去。

  为着这孩子,赛特笠太太和她女儿闹得很不欢,甚至于私底下互相猜忌。那时乔治还小,一天黄昏,爱米丽亚坐在小客厅里做活,也没有留心老太太什么时候走了出去。孩子本来好好的睡在楼上,忽然哭起来了,她凭着本能知道出了事,连忙跑到孩子屋里去,看见赛特笠太太正在偷偷的喂孩子吃德菲氏“仙露灵药”。爱米丽亚的性子本来比谁都和软温柔,可是一旦发现竟有人敢越过她的头多管她儿子的事情,气得浑身打战,苍白的脸蛋儿涨得和她十二岁的时候一样红。她从母亲手里抢过孩子来,一把夺了瓶子,把个老太太惊得目瞪口呆。她母亲手里还拿着干坏事用的匙子,也大怒起来。

  爱米丽亚砰的一声把瓶子扔在壁炉里,然后两只手抱着儿子,使劲的把他摇来摇去,恶狠狠的瞪着母亲叫道:“妈妈,我不准孩子吃毒药。”

  老太太答道:“毒药!爱米丽亚,你对自己的娘说这种话吗?”

  “除了配色勒医生开的方子,我不许他吃别的药。他说德菲氏‘仙露灵药’是有毒的。”

  赛特笠太太道:“好,原来你以为我是杀人的凶手。你对自己的娘竟说这种话!我是倒了楣的人,现在是没有地位的了。从前我坐马车,现在只能走路了。可是我倒不知道自己会杀人,这真是新闻,多谢你告诉我。”

  可怜的女孩儿有的是眼泪,哭着说道:“妈妈,别跟我过不去。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我的意思是说——我并不是说你要害我的宝贝孩子,不过——”

  “亲爱的,你并不是说我要害你的孩子,不过说我是杀人的凶手罢了。既然这样,我该上贝莱去坐牢才对呢。不知怎么的,你小的时候我倒没有毒死你,还给你受最好的教育,大捧的钱拿出去,请了第一等的先生来教导你。唉,我养了五胎,只带大了两个,最宝贝的就是这个女儿。闹什么气管炎啦,百日咳啦,痧子啦,出牙啦,都是我亲身伺候。大来不惜工本的为她请了外国教师,又送到密纳佛大厦读书。我小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福气。我孝顺父母,希望多活几年,多帮忙别人,哪儿能够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躲在屋子里充太太奶奶呢?我最疼的孩子颠倒说我是杀人的凶手。唉,奥斯本太太,但愿你别像我一样,在胸口养了一条毒蛇,这是我的祷告。”

  做女儿的不知所措,说道:“妈妈,妈妈!”抱在手里的孩子也跟着没命的哭喊。

  “真是的,我倒成了凶手了。爱米丽亚,跪下求上帝把你那狠毒的心肠洗洗干净,免得你这样忘恩负义。但愿上帝也像我一样,能够原谅你。”赛特笠太太扬着脸儿,摔手摔脚的出去了。她那篇慈悲的祝祷也就到这里为止。

  娘儿两个从此感情上有了裂痕,赛特笠太太这口气到死没有全消。自从拌过嘴以后,老太太什么事都占了上风,而且使出女人的特别本领,用种种法子连续不断的让她的对手觉得难堪。譬如说,吵架以后好几个星期她见了爱米丽亚不瞅不睬。她警告佣人别去碰那孩子,免得惹奥斯本太太生气。每天为乔杰煮的饭菜,她一定先请女儿过目,省得回头又说有毒药。每逢邻居们问候孩子身体怎样,她便尖酸的叫他们去问奥斯本太太;她说她自己是从来不问孩子好歹的;虽然孩子是她自己的亲外孙,心坎儿上的小宝贝,可是她手都不挨他,因为她不会管孩子,没准会把他弄死。每逢配色勒先生来治病,开口探问病情,她就拿出最尖酸刻薄的态度来对待他。那外科医生说他承铁色尔乌德夫人看得起,时常给她府上的人治病,倒是大家客气,赛特笠老太太虽然从来不付医药费,那架子竟比铁色尔乌德夫人还大。看来爱米丽亚的妒忌心也并不小。凡是做母亲的看见别人管她的孩子,就觉得着急,生怕他们夺了孩子的感情。爱米丽亚就是这样,有人去摩弄她的儿子,她便心神不定。她不准克拉浦太太和那女佣人照管乔杰,也不要她们给他穿衣服,就好像她不放心让她们擦洗丈夫小照的框子一样。她把那张像挂在小床的床头上;从前她就是从这张小床上移到他那里去的,如今又退回来了。她在这儿静静的过了多少冗长的岁月,她常常哭,可是也很快乐。

  爱米丽亚最心爱的东西都在这间小屋子里。她在这儿一心养育儿子,凡是他有什么小灾小病,便仔仔细细给他调理,对他真正是疼爱备至。在儿子身上,她看见了死去的丈夫,只不过儿子比爸爸更好,竟活是在天堂里走了一转回来的乔治。不论在声音,相貌,和动作之中,孩子和父亲相像的地方真多,那寡妇见他这样,往往一时心动神摇,把他紧紧的搂着落下泪来。孩子问她为什么哭,她坦白的告诉他说因为他和父亲长得像。她不断的和儿子谈起死去的爸爸,谈起自己怎么爱丈夫,其实那孩子还是一片混沌,听着什么也不懂。她对儿子说起话来没个完,竟比她对乔治本人或是小时候的心腹朋友说的话还多。当着父母,她这些肺腑里的言语是不肯吐露的。她心里的一片痴情,从来不告诉别人,只有对儿子才倾筐倒箧的说了个罄尽,其实他又何尝比那老两口子了解她的苦处呢?这女人的快乐也近于痛苦,或者可说她的感情过于细腻,只能用眼泪来表达。她那么脆弱,那么多愁善感,也许我根本不该在书里描写她的感觉。配色勒医生(他现在成了个走红的妇科医生,有一辆深绿的自备马车,着实讲究,孟却斯脱广场还有一座房子,而且不久就可以得到爵士的封号)——配色勒医生告诉我说,孩子断奶的时候她难过得摘了心肝似的,只怕连希律①见了也觉得不忍。好多年以前,配色勒医生心肠着实软,他的妻子对于爱米丽亚太太妒忌得不得了,一直到后来还吃她的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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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经》中残杀婴儿的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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