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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克劳莱小姐生病(2)


  克劳莱小姐身体最好的时候,只要听人说她有病或是脸色不好,就会浑身索索抖的忙着请医生。现在家里突如其来发生了大事,神经比她强健的人也要挡不住,何况她呢。所以我想她身上的确很不好。且不管她有多少病,反正别德太太认为她职责所在,应该告诉医生、医生的助手、克劳莱小姐的女伴和家里所有的佣人,说克劳莱小姐有性命危险,叮嘱他们千万不可粗心大意。她发出命令,在附近街上铺了一层干草,厚得几乎没膝。又叫人把门环取下来交给鲍尔斯和碗盏一起藏着,免得外面人打门惊吵了病人。她坚持要请医生一天来家看视两回,每隔两小时给病人吃药,灌了她一肚子药水。无论什么人走进病房,她口里便嘘呀嘘的不让人作声,那声音阴森森的,反而叫床上的病人害怕。她坚定不移的坐在床旁的圈椅里,可怜的老太太睁开眼来,就见她瞪着圆湛湛的眼睛全副精神望着自己。所有的窗帘都给她拉得严严的,屋里漆黑一片,她像猫儿一样悄没声儿的踅来踅去,两只眼睛仿佛在黑地里发出光来。克劳莱小姐在病房里躺了好多好多天,有时听别德太太读读宗教书。在漫漫的长夜里,守夜的按时报钟点,通夜不灭的油灯劈啪作响,她都得听着。半夜,医生的助手轻轻进来看她,那是一天里最后的一次,此后她只能瞧着别德太太亮晶晶的眼睛,或是灯花一爆之间投在阴暗的天花板上的黄光。按照这样的养生之道,别说这可怜的心惊胆战的老太太,连健康女神哈奇亚也会害病。前面已经说过,她在名利场上资格很老,只要身体好精神足的时候,对于宗教和道德的看法豁达得连伏尔泰先生也不能再苛求。可惜这罪孽深重的老婆子一生病就怕死,而且因为怕得利害,反而添了病,到后来不但身体衰弱,还吓得一团糟。

  病床旁边的说法和传道在小说书里发表是不相宜的,我不愿意像近来有些小说家那样,把读者哄上了手,就教训他们一顿。我这书是一本喜剧,而且人家出了钱就为的要看戏。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我虽然不讲道说法,读者可得记住这条道理,就是说名利场上的演员在戏台上尽管又得意又高兴,忙忙碌碌,嘻嘻哈哈,回到家里却可能忧愁苦闷,嗟叹往事不堪回首。爱吃喝的老饕生了病,想起最丰盛的筵席也不见得有什么滋味。过时的美人回忆从前穿着漂亮衣服在跳舞会里大出风头,也得不到什么安慰。政治家上了年纪之后,咀嚼着从前竞选胜利最轰轰烈烈的情况也不会觉得怎么得意。世人难逃一死,死后的情况虽然难以捉摸,一死是免不了的。咱们迟早会想到这一层,迟早要推测一下死后的境界。一个人的心思一转到这上面,过去的成功和快乐便不算什么了。同行的小丑们啊!你们嬉皮扯脸,满身垂着铃铛,翻呀滚呀,不也觉得厌倦吗?亲爱的朋友们,我存心是忠厚的,我的目的,就是陪着你们走遍这个市场,什么铺子、赛会、戏文,都进去看个仔细,等到咱们体味过其中的欢乐、热闹、铺张,再各自回家去烦恼吧!

  别德·克劳莱太太暗想道:“我那可怜的丈夫倘若有点儿头脑,现在就用得着他了,正好叫他来劝导可怜的老太太,让她回心转意,改变她以前混帐的自由思想,好好的尽自己的本分,从此和那浪荡子断绝往来。可恨他不但自己出乖露丑,还连累了家里的名声!我的宝贝女儿们,还有我两个儿子,才真需要亲戚们帮忙,况且他们也配。如果别德能够叫老太太开了眼,给他们一个公道待遇,那就好了。”

  要弃邪归正,第一步先得憎恨罪恶,因此别德·克劳莱太太竭力使大姑明白罗登·克劳莱种种行为实在是罪大恶极。罗登的罪过经他婶娘一数一理,真是长长一大串,给联队里所有的年轻军官分担,也足够叫他们都受处分。按我的经验来说,你要是做错了事,你自己的亲戚比什么道学先生都着急,来不及的把你干的坏事叫嚷得大家知道。讲起罗登过去的历史,别德太太非常熟悉,显见得她是本家的人,随处关心。关于罗登和马克上尉吵架的丑事,所有的细节她都知道;这事一起头就是罗登不对,结果他还把上尉一枪打死。还有一个可怜的德芙台尔勋爵,他的妈妈要他在牛津上学,特特的在牛津找下房子;他本人一向不碰纸牌,哪知道一到伦敦就给罗登教坏了。罗登这恶棍惯会勾引青年,调唆他们往邪路上走,他把德芙台尔带到可可树俱乐部把他灌得大醉,骗了他四千镑钱。罗登毁掉多少乡下的斯文人家,——儿子给他弄得身名狼藉,一文不剩,女儿上他的当,断送在他手里。这些人家的苦痛,别德太太有声有色,仔仔细细的形容了一番。她还认识好几个可怜的商人,给罗登闹的倾家荡产。原来他不但大手大脚的挥霍,还会耍各种下流卑鄙的手段躲债害人。他的姑妈总算世界上最慷慨的人了吧?罗登不但欺骗她,——这些鬼话真吓死人!而且全无良心,姑妈为他克扣自己,他反而在背后笑话她。别德太太把这些故事慢慢的讲给克劳莱小姐听,没有漏掉一件。她觉得自己是基督教徒,又是一家的主妇,这一点责任是应该尽的。她说的话虽然使听的人加添许多苦痛,她可没觉得良心不安,反而因为毅然决然的尽了责任而自鸣得意,以为自己干了一件有益的事。要毁坏一个人的名誉,这事就得留给她的亲戚来干——随你说什么,我知道我这话是不错的。至于罗登·克劳莱这倒楣东西呢,说老实话,单是他真正干下的坏事就够混帐了;他的朋友别德太太给他编了许多谣言,全是白费力气。

  利蓓加现在也成了本家人,因此别德太太十分关心她,用尽心思四处打听她过去的历史。别德太太追求真理是不怕烦难的,她特地坐了克劳莱小姐的马车到契息克林荫道密纳佛大厦去拜访她的老朋友平克顿小姐(事前她切实的嘱咐家下的佣人,凡是罗登差来的人和送来的信,一概不接受),一方面报告夏泼小姐勾引罗登上尉的坏消息,同时又探听得几件稀奇的新闻,都和那家庭教师的家世和早年历史有关系。字汇家的朋友供给她不少情报。她叫吉米玛小姐把图画教师从前的收条和信札拿来。其中一封是从监牢里写来的;他欠债被捕,要求预支薪水。另一封是因为契息克的主妇们招待了利蓓加,她父亲写信千恩万谢的表示感激。倒运的画家最后一封信是临死前写的,专为向平克顿小姐托孤。此外还有利蓓加小时候写的信,有的替她爸爸求情,有的感谢校长的恩典。在名利场上,再没有比旧信更深刻的讽刺了。把你好朋友十年前写的一包信拿出来看看,——从前是好朋友,现在却成了仇人。或是读读你妹子给你的信,你们两人为那二十镑钱的遗产拌嘴以前多么亲密!或是把你儿子小时满纸涂鸦,小孩儿笔迹的家信拿下来翻翻,后来他的自私忤逆,不是差点儿刺破了你的心吗?或者重温你自己写给爱人的情书,满纸说的都是无穷的眷恋,永恒的情爱,后来她嫁给一个从印度回国的财主,才把它们送还给你,如今她在你心上的印象不见得比伊丽莎白女王更深。誓约,诺言,道谢,痴情话,心腹话,过了些时候看着无一不可笑。名利场上该有一条法律,规定除了店铺的收条之外,一切文件字据,过了适当的短时期,统统应该销毁。有人登广告宣传日本的不褪色墨汁,这些人不是江湖骗子,便是存心捣蛋,应当和他们可恶的新发明一起毁灭。在名利场上最合适的墨水,过了两天颜色便褐掉了;于是纸上一干二净,你又可以用来写信给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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