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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您知道……”

  “前段时间我去法国找你的时候,巴伯兰跟我说起过他的名字。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也很想知道我们为什么十三年没有找你,而后来又突然想起了要去找巴伯兰的原因吧。”

  “啊!是的,很想知道,我对您说实话,非常非常想知道。”

  “那你到火炉边来,我给你讲。”

  进屋的时候,我已经把竖琴靠在墙边,现在我解下背包,坐在指定的地方。

  但是,当我把沾上泥的、湿漉漉的双腿伸向火炉的时候,祖父却朝我这边“啐”地吐了口唾沫,他不开口,有点象一只发怒的老猫。没有必要作什么解释,我已经明白我是碍着他了,于是我把腿缩了回来。

  “不用管他,”我父亲说,“老人不喜欢别人坐在他的炉子前面;你要是冷,就烤烤吧,用不着和他客气,别不好意思。”

  听到当着这个白发老人说出这样的话,我真感到吃惊,我觉得,恰好相反,正是对这个老人,说这样话的人应当感到不好意思。我把腿缩向我坐的椅子下面。

  “你是我的长子,”父亲对我说,“你是我和你母亲结婚一年后生的。当我娶你母亲的时候,有一个姑娘以为我本来会娶她做妻子的。这场婚姻使她怀着疯狂的仇恨,她把你母亲当作她的敌手。为了报复,正好在你满六个月的那天,她把你偷走了,并且带到了法国,把你扔在巴黎的街头。凡是可能去找的地方我们都去找过,就是没有到巴黎去找,因为我们想象不到有人会把你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们找不到你,便以为你已经死了,永远也见不到你了。直到三个月前,这个女人得了绝症,她在临终之前讲了实话。我们立刻动身去法国,到那个人们扔掉你的地方的警察局长那里去了解,在那里,人们告诉我,说你成了克勒兹的一个泥瓦匠的养子,是他捡到了你;我又立刻赶到夏凡侬,巴伯兰对我说,他把你租给了一个叫维泰利斯的流浪乐师,你和他一起走遍了整个法国。因为我不可能留在法国,不可能亲自寻找维泰利斯的下落,所以我委托巴伯兰,并给了他钱,让他去巴黎。同时,我又嘱咐他,当他找到你之后,就通知受理我的事务的律师格莱斯和伽雷先生。如果我没有把这里的地址给他,那是因为我们只是在冬天才住在伦敦;在天气好的季节里,我们全家就要带着我们的车辆走遍英格兰和苏格兰,去做流动商贩的生意。就这样,我的孩子,你现在被重新找到了。十三年以后,你又在家庭里占有了你的位置。我懂得,你有些惊惶不安,因为你不了解我们,听不懂我们说些什么;同样你也没法让别人明白你的话;但我希望你很快就会习惯起来。”

  是呀,也许我很快就会习惯的,这是很自然的,既然我现在是在自己的家里,今后和我一起生活的将是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和姐妹,那么,一切不是很快就会习惯起来的吗?

  漂亮、讲究的襁褓并没有表明我的家庭的实际情况,这对巴伯兰妈妈,对丽丝,对阿根老爹,对所有救助过我的人,都是个不幸。我已不能实现我所梦想的事情,因为流动商贩,尤其是住在木板棚里做小生意的人,他们是不可能富有的。但这一切又有什么要紧!我终于有了一个家。在一个孩子的梦想中,母亲就是财富,爱抚比财富更有价值。我需要的不是钱,而是爱。

  在我听父亲讲述的时候,餐具已经摆上桌子,那是些蓝花盘子。在一个金属盘里,有一块烤牛肉,周围放了些土豆。

  “你们饿了吧,孩子们?”我的父亲冲着马西亚和我问道。

  马西亚露出了他洁白的牙齿。

  “好了,上桌吃饭吧!”父亲说。

  但在入座之前,他把我祖父的扶手椅先推到桌子边上,然后他自己背靠火炉坐了下来。他开始切烤牛肉,给我们每人好大一块牛肉,还加了些土豆。

  尽管我不是在那种讲谦恭、礼仪准则的上等人家中长大起来的,或者干脆说吧,尽管我根本没有受过任何教育,但是我还是注意到我的弟弟和姐姐经常用手抓着吃,还把手指蘸上点儿汤放进嘴里舔着,而对这种使我感到不好受的餐桌上的恶习,无论是我的父亲或我的母亲都视若无睹,似乎并不介意;我也注意到我的祖父,他关心的只是自己的盘子,那只唯一还听他使唤的手不断地、穿梭般地、一刻也不停地在盘子和嘴边之间往返忙碌,当有点什么从他发颤的手指间掉了下来的时候,我的兄弟们就当面嘲笑他。

  晚饭吃过后,我以为我们要坐在火炉旁愉快地度过临睡前的那些时刻了,可是我父亲说,他等着会朋友,我们应当去睡觉。他拿了一支蜡烛领我们到了一个库房,那库房和我们刚才吃饭的屋子是相通的,那里放着两辆大车,就是通常流动商贩卖货用的那种车辆,他打开了一辆贩货车的车门。我看见里面有一张双层床铺。

  “这是你们的床。”他说,“好好睡吧。”

  我在我的家——德里斯科尔家受到的就是这样的款待。

  第二部 第十四章 孝敬父母

  父亲离开的时候给我们留下了蜡烛,但他也把我们的车门从外面锁上了,我们就只好赶快睡觉。尽管这一天的事儿是这么多,我们却没有象往常的晚上那样聊天,也没有议论各自对这些事儿的印象。

  “晚安,雷米。”马西亚说。

  “晚安,马西亚。”

  马西亚看去并不比我更想说话,这样倒好,我正巴望他不要说话。

  但是,不想说话并不等于想睡觉。蜡烛燃尽了,我还在这张窄小的床铺上翻来覆去地寻思着这一天发生的事情。

  我正在这样寻思的时候,听见睡在上铺的马西亚也在动弹,也在翻身,这证明他也并不比我睡得更好。

  “你还没睡着?”我低声问他。

  “还没有。”

  “不舒服吗?”

  “不,谢谢你。我自己倒没有什么,但是周围的东西有点不大对头,它们在旋转。它们一忽儿升上来一忽儿沉下去,就象我现在还在船上、车上似的。”

  马西亚睡不着难道只是因为晕船吗?他醒着,他现在想的事情不正是我也在想的事情吗?他是非常爱我的,我们的心和我们的思想是那么紧密地连结在一起的,我感觉到的,他当然也能感觉到。

  还是一丝睡意也没有。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有一种压在我心头的隐隐约约的恐惧也在随着它一分钟一分钟地增大起来。起初,我一点也不明白,我头脑中的那些使人恼火的感觉究竟是什么,因为开始的时候,我只觉得那是一种模模糊糊的羞惭或发窘的感觉;现在我清楚了,那是恐惧。惧怕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反正,不管你怎么说,它是恐惧。但并不是因为我睡在这辆车子上、车子又在贫穷的贝司纳尔格林区,我才感到恐惧的。在我的流浪生活中,有多少次都是在没有受到保护的情况下度过黑夜的,那时我确实感到过象此刻一样的害怕,可我现在非常清楚,我不用害怕有任何危险,但我还是感到害怕。我越是想赶走这种恐惧感,心里却越是感到惊慌和不安。

  时间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过去了,因为四周没有报时的钟声,我不知道夜到底已有多深。突然,我们库房门上发出了很大的响声,我说的这扇门,是开向另一条街道的,并不是开在红狮院院内的那扇库房门。接着,在几声在规律的、间歇的敲打后,一束亮光射进了我们的车子。

  我非常吃惊,赶紧往四周望了望,这时靠着我床铺睡的卡比也被惊醒了,发出了低沉的吠声,我发现亮光是从开在我们车身板壁上的小窗里照进来的;我们的双层铺就贴着这扇小窗,但在我们上床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到车身上还有着这扇小窗,因为它被一块挂在车身里面的窗帘挡着,窗帘上半部紧贴着马西亚的床,下半部贴着我的床边。为了不让卡比把院子里的人都惊醒,我用手捂住它的嘴,然后拨开一点窗帘,朝外面望去。

  我父亲悄悄进入库房,他不让发出一点儿声音,灵活地打开了临街的这扇门,放进两个人,他们肩上都扛着沉重的包袱,接着他轻手轻脚地又把门合上。

  他用一个手指压住嘴唇,用另一只提着一盏灯的手朝我们睡觉的车子指了指,示意不要弄出响声把我们惊醒。他提在手里的那盏灯,是一盏有意用东西遮住了亮光的幽暗的灯。

  他如此小心,使我受到感动,我想叫住他,告诉他我还没有睡着,不用为了我,使他自己这样不方便,但我怕吵醒马西亚,他,马西亚这时也许睡得很好,我于是没有作声。

  我父亲帮那两个人从肩上卸下包裹,接着出去了一会儿,但很快又和我母亲一块进来了。在他离开的时候,那两个人打开了他们的包裹,一个包裹里装满了各种布料;另一个装着各种针织品,好象是毛衣、裤衩、袜子和手套这类的东西。

  于是刚才使我感到惊异、不明白的事情,现在一下子全明白了。这些人原来是商人,他们是来把他们的货品卖给我的父母的。

  父亲将这些货品逐件在灯光下查看,看完一件递给我母亲一件。我母亲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她把从货品上剪下来的标签放进她的衣服口袋里。

  这事使我感到古怪。还有,在这种时候做买卖也显得有点异样。

  父亲一面对货品进行着非常认真的检查,一面悄悄地在和那两个扛包裹进来的人说话;要是我听得懂英语,我就会知道他们说的是些什么;老话说:你不明白,所以你听不懂;我恰恰相反,耳朵听不懂,所以心里不明白。然而“警察”这个字眼,也仅仅是这个宇眼,却没有让我的耳朵漏掉。

  包裹里的东西被仔细检查完毕后,我的父母就和那两个人一起离开库房进了屋子,我的周围重新出现了一片黑暗。显然,他们是结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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