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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我对商品的价格是外行,可我常常听人家说,一百块窗玻璃价值一千五百或一千八百法郎。我立即懂得:假若这场雹子砸碎了我们五、六百块玻璃的话,那么不算花房本身和那些花卉,这场天灾给我们带来的损失就已经够惨重的了!

  我很想问问艾蒂奈特,可是震耳的冰雹声几乎无法使我们互相听清楚。再说,她也没有心思说话,象那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被一把火烧掉的人一样,她绝望地瞧着落下的冰雹。

  这场可怕的雹灾没有持续多久,至多五、六分钟功夫,它骤然而来,又骤然而止。黑云慢慢向巴黎上空移动,我们也从大门口跑了出来。路上,硬邦邦的、圆圆的雹子似海边的鹅卵石,在行人的脚下滚动,那厚厚的冰雹埋没了行人的脚踝。

  丽丝穿着高帮布鞋,在冰冷的雹子地上寸步难行,我只好把她背上。她去时高高兴兴,这时却愁容满面,泪珠在她的眼睛里滚动。

  我们不久回到了家,只见大门敞开着,我们径直走进园子。

  多么凄惨的景象!全砸坏了,砸烂了。玻璃窗、花、碎玻璃片和雹子混杂在一起,杂乱地堆成一堆,早晨还是美丽富饶的园子,一下子成了一种谁也叫不出名字的可怕的碎片残骸。

  老爹在哪里?我们到处找他,哪里都不见他的影踪。我们一直找到大温室,发现那里没有一块玻璃是完整的。地面上一片碎玻璃碴,他坐在它们中间的一张小凳上,神态沮丧。亚历克西和邦雅曼站在他背后,一动不动。

  “唉,我可怜的孩子们!”听见我们踏着碎玻璃片的脚步声走近他时,他抬起头叹息道,“唉,我可怜的孩子们!”

  他紧紧抱着丽丝,哭了。

  他能说些什么好呢?

  这是一场灾祸。眼前看到的已经这样可怕,但是比这更可怕得多的,将是它的后果。

  很快,我从艾蒂奈特和男孩们那里得知,老爹已经明显地陷入了绝境。十年前他买进了这块园地,并在那上面盖了这所房子,卖地皮给他的那个人还借给他一笔贷款,让他购买一个花农所必需的工具和设备,地价和贷款必须在十五年内连本带息地付清。欠了债要还,这是当然的也是躲不开的,但更加躲不开的是这个债主所期望的那个时机,就是说,只要老爹有一次迟付,他就有权收还地皮、房子、花圃设备和工具。至于他已经收到的十年本息则仍归他所有。他在投机,他认为在这十五年内总有一天老爹会还不起欠他的债务。他在这场投机中不冒丝毫风险,他的债务人却没有一天不在冒倾家荡产的风险。

  亏了这场雹子,债主盼望了已经十年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现在,接着要发生的是些什么呢?

  我们是处于一种对可怕的前途无法预知的不安的心境中,但时间并不长,第二天就是老爹应当用卖花得来的钱偿还这一年度本息的日子,我们看见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先生从门口走了进来,样子不太礼貌。他交给我们一张贴了印花的纸①,他在空白处还填了几个字。

  ①指贴上印花的文书。文书上贴了印花,才能产生法律效力。这里是指法院送给老花农的关于清偿债务及其期限的裁决。

  他是个执达员②。

  ②旧时指给诉讼当事人送传票、判决、裁决、催告等文书的法院办事人员。

  从这天起,他三日两头来逼债,因此,他连我们每个人的名字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雷米,你好!”执达员常常这样打着招呼,“亚历克西,你好!艾蒂奈特小姐,你好吗?”

  他笑嘻嘻地将印花纸交给我们,如同交给他的朋友一样。

  “再见,孩子们!”

  “见鬼去吧!”

  老爹不能再待在家里,他老在城里奔忙。他到哪儿去了呢?我一点都不知道。他从前是个有什么讲什么,心里藏不住话的人,可现在再也不说一句话。他常到代理人①家去,大概要出庭了。

  ①指专门替委托人办理借贷、清偿、找担保以及在公证处办理公证等商业事务的人。

  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恐惧。维泰利斯也到过法庭,我知道出庭带来的后果。

  老爹打的官司要等很长时间才有结果。冬天的一部分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我们当然不可能把花房修好,连玻璃窗也没有配好。我们只好在花房里种些蔬菜和不需要遮盖的花卉,这卖不了什么大钱。不过,这样总算有一点收入,再说,我们也有活儿干了呀!

  一天晚上,他回到家里,比平时更加垂头丧气。

  “孩子呀!”他说,“全完啦!”

  我想走出去,因为我懂得严重的情况就要发生。他是在对他的子女们说话,我觉得不应该在旁边听着。

  可是他招招手,不让我走开。

  “你难道不是我们家里的人吗?”他说,“你年纪还小,听不大懂我要对你说的。可是你也是尝够了人间的苦难的,你会听懂的。孩子们,我要和你们分别了。”

  只听到一片惊叹声和悲痛声。

  丽丝扑到他的怀里,哭着亲他爸爸。

  “啊!你们都明白:不是我愿意抛弃你们这样的好孩子,抛弃小宝贝丽丝。”

  他把丽丝紧紧搂在怀里。

  “他们判我必须还清债务,可是我没有钱,只好变卖家里的所有东西,但这还不够,所以我将蹲五年监牢,我不能用钱偿还,只好用我的肉体、用我的自由来抵偿。”

  我们全都忍不住哭了起来。

  “是的,这是伤心的事!”他说,“可是不能违抗法律,这是法律啊。我的律师对我讲:‘从前的法律更严厉,当债务人无力向债权人还债时,债权人有权将他的肉体剁开,而且要切多少块就切多少块。’我还只是坐牢,大概过几天就得进去,要坐五年。这段时间,你们怎么办呢?多可怕呀!”

  又是一片沉寂。我不知道别人听了是什么滋味,我反正觉得太可怕了。

  “你们一定以为我没有把这事深思熟虑过吧,下面是我作出的决定,我进了监狱以后,决不让你们感到孤独,决不让你们被遗弃。”

  我又有了一线希望。

  “雷米,你给我的姐姐卡德琳娜·苏里奥写封信,她住在涅夫勒省的德勒齐;把我们的事情告诉她,请她上这儿来。卡德琳娜头脑冷静,她会处理这一类的事情,我们可以同她一起商量一个最好的办法。”

  我是破天荒第一次写信,真是万事开头难呀!

  老爹的话说得含糊不清,但里面却含着某种希望。在我们目前落难的情况下,能抱有希望已十分知足了。

  那么是什么样的希望呢?

  我们看不到这种希望,但是我们仍然抱有希望。卡德琳娜即将到来,她是位善于处理事务的女人,这使我们这些幼稚无知的孩子觉得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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