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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当她“想想他写的书”时,她的眼前就会清楚地出现一张大厨桌。这都是安德鲁造成的。她曾问他他父亲的书里写的是些什么,“主观和客观和现实的性质”,安德鲁答道,当她说天哪,她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时,他对她说道,“那你就在你不在厨房时想想里面的—张桌子。”

  因此当她想到拉姆齐先生的书的时候。总会看到一张擦洗干净的厨桌。眼下它就停留在一棵梨树的枝桠上,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果园里。她作出巨大的努力集中思想,不去想梨树有银白色节疤的树皮,或鱼形的树叶,而要集中在一张厨桌的幻象上,那种擦洗干净的木板桌,露着木纹和节疤,经过多年使用仍然结实完整,它的优点似乎就在于此。现在它四条腿悬空架在那里。自然啦,如果一个人的日子总是在这种看到事物的生硬本质中度过,如果他把满天红霞、碧水银树的美丽黄昏全都简化为一张白松木板的四条腿的桌子(能做到这一点是具有最出色的头脑的标志),自然就不能用普通人的标准来判断他这个人。

  班克斯先生因为她嘱咐他“想想他写的书”而对她有了好感。他想过这一点,经常这样想。他曾无数次说道,“拉姆齐是那种四十岁前成就最辉煌的人中的一个。”他在只有二十五岁的时候所写的一本小书就对哲学作出了肯定的贡献;此后的作品便或多或少是进一步的发挥和重复。但是能对任何事物作出肯定的贡献的人的数目是很小的,他说道,在梨树旁停了下来,话说得十分得体、极其精确、异常公正。突然,似乎他手的一动释放出了她对他的所有感觉,使聚集在她心中的对他的大量印象如雪崩般倾泻而下。

  这是令人激动的感觉。然后他生命的精华在烟雾中升起。那是又—种感觉。她感到自己被如此强烈的感受惊呆了;是他的严厉;他的善良。我尊敬你(她在心中默默对他说),全身心地尊敬你;你不自负;完全不计较个人;你比拉姆齐先生更为优秀;你是我认识的最优秀的人;你既无妻室又无子女(她不带任何性情感地渴望去爱抚那孤独),你为科学而活着(她眼前不出自主地浮现出马铃薯的切片);赞扬对你是种侮辱;慷慨宽厚、心灵纯洁、英勇崇高的人啊!但是同时她也想起,他如何把一个贴身男仆大老远地带到这里;反对狗上椅子;一连几个小时(直到拉姆齐先生把门一摔离去)絮絮叨叨地述说蔬菜里的盐分以及英国厨子有多坏。

  那么这一切又如何解释呢?一个人怎样判断别人,看待别人?怎样把这个那个因素加在一起得出结沦:你感觉到的是喜爱,或者是厌恶?话又说回来了,这些字究竟包含什么意义?现在她一副呆楞的样子站在梨树旁,对于这两个男人的印象源源不断涌上心头,要跟上她的思路就像要跟上一个说话快得无法用笔记录下来的声音,而这就是她自己的声音,滔滔地说着不容否认、永远存在、相互矛盾的事情,这样一来就连梨树皮上的裂纹和鼓包都不可改变地、永恒地固定在了那里。

  你具有崇高的品质,她继续在心中说道,但拉姆齐先生毫无这种品质;他偏狭、自私、虚荣、利己;他被宠坏了;他是个专横的家伙;他把拉姆齐夫人折腾得筋疲力尽;但是他有你(这话是对班克斯先生说的)所没有的东西:强烈的出世精神;对琐事一无所知;他爱狗和他的孩子们。他有八个孩子:你一个也没有。他那天晚上难道不是穿了两件上衣下来,让拉姆齐夫人给他理发,把头发剪到一只做布丁的盆子里吗?

  所有这些念头在莉莉的头脑中上下跳动,像一群蚊子,各自飞动,但又都奇异地被控制在一张无形的、具有弹性的网中——在梨树的技桠间跳动,技桠间仍旧悬着那张擦洗干净的厨桌的幻象,这是她对拉姆齐先生之智慧的极为尊敬的象征。直到她那越转越快的思绪因强度过大而爆裂,她才感到一阵轻松;一颗子弹从身旁不远处飞过,一群欧椋鸟躲避弹片,惊恐地叽喳着四散乱飞。

  “贾斯珀!”班克斯先生喊道。他们转向欧椋鸟越过平台飞去的方向,目光尾随着散布天空的疾飞的鸟群,在穿过高高的树篱的缺口时一头撞上了拉姆齐先生,他悲剧性地对他们瓮声瓮气地说道,“有人闯祸了!”

  他的眼睛因感情冲动而蒙上了一层薄翳,因强烈的悲剧意识而充满挑战性,他的目光和他们的刹那间相遇,在将近认出他们时微微颤抖着;但这时,在气恼羞怒的痛苦中他向脸部半抬起手,像是要避开、要擦去他们正常的注视,像是在乞求他们暂时抑制他明知必然会出现的情况,像是要使自己在被打断时产生的孩子般的怨恨在他们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即使在被撞见的瞬间他也不会被彻底击溃,而是决心牢牢抓住一些这美妙的情感,这使他感到羞愧同时又令他着迷的粗野的吟诵——他突然转过身去,砰的一声在他们面前关上了属于他个人的那扇门;这时莉莉·布里斯柯和班克斯先生拘束不安地拾头看着天空,看到刚才被贾斯珀用枪惊散的那群欧椋鸟已经落在了榆树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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