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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县法院的小官吏彼得·朵尔米东迪奇·莫吉里采夫常常同她交谈。

  母亲在到后沼镇的前夕,派了一辆双套马车进城去请他,他第二天便来了。莫吉里采夫是一个助祭的儿子,出生在离后沼镇七俄里的一个市镇里。那个教区很穷,父亲无力供给儿子上神学校;因此彼得小时离开县立小学便进地方法院当了录事。他做了十四年抄抄写写的枯燥乏味的文书工作,熬到一个梦寐以求的十四品①文官,但是他仍旧被人当做录事,不过他心里却抱着当股长的模糊的希望,虽然从办理小讼案的角度看来,他的才能也不过尔尔。在我写到他的那段时候,他已经快三十岁了,他早说过自己不会当部长,却并不灰心丧气。他珍惜他在法院的差事,倒并非看重那点微薄的俸禄,而是因为这差事使他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能和打官司的主顾们搭上关系。他的生活费用的主要来源不是薪俸,而是各方人士委托他办理诉讼案件的酬金。所有的地主,不单是本县的,还有邻县的地主,知道他足智多谋,下笔神速,常常托他代书状纸,因此,他的寓所俨然成了一座特殊的公事房,竟有两名小录事供他驱使。

  ①俄帝时代最低级的文官。

  早在母亲插足后沼镇以前,他在这里便揽下了一些永远打不完的官司。无论是领主,还是富裕农民,遇到棘手的事都请他出谋划策,虽然他们也知道,他的良心可左可右,准备同时为两造效劳。他常到后沼镇来,对镇上的僻街陋巷,了如指掌。他熟知每一个多少有点与众不同的农民的景况;对于使业主们头昏脑胀的、混乱的土地状况,他比业主本人和他们的亲信田庄管理人清楚得多。

  总之,他是个非凡的活动家,很会支吾搪塞,洞悉诉讼的奥秘,凡事很有自信,对任何疑难问题都能对答如流。有时候,母亲问他:

  “你告诉我,根据法律应该……”

  “根据法律应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他们(也就是对方)不是也可以照你说的,‘根据法律’说话吗,那样一来,这法律成了他们的法律,就不利于我们了。”

  “遇到这种情况,我们还可以搬出另外一条法律。一条不管用就用另一条。可以查《法律大全》①,找枢密院的指令。太太,您尽管放心,包给我好了。”

  ①指尼古拉一世统治时期斯彼兰斯基编纂、一八三〇年出版的《俄罗斯帝国法律大全》。

  母亲沉思着。好半天她都不能接受这个迅速而出人意外的回答,但临了她还是相信了:既然有各式各样的法律,再加上枢密院的种种法令,那末,官司的输赢就看你怎样运用这些东西。谁比对方“更会抄录”条文,更会查用法律,谁就能取得胜利。

  “我们比方说吧,”她说,“你能找到第二条法律,人家就会找出第三条来对付你。”

  “那还可以在第三条法律的解释上做功夫,或者设法使他们撤回他们根据第三条法律提出的申诉。只要头脑灵活,笔下来得,其它一切自然好办。主要是不要慌张,要沉着应战,只要不错过上诉的限期。对手看到案子抱来拖去,没个了结之日,官司再打下去,恐怕花钱太多,这样,他就会软下来。那时节,你哪怕拿条绳子拴住他,他都不想再打下去了。结果,他不是放过了上诉的限期,就是托人疏通,私下了案。”

  总之,莫吉里采夫口若悬河,头头是道,说得母亲越听越高兴。可是那位几乎每次参加这种会谈的总管盖拉辛·杰连古奇老头子,对莫吉里采夫随机应变的手段却怎么也放心不下,最后常常说;

  “嗐,朵尔米东迪奇!你的心听……真可说是劈成了两半儿①!”

  ①意思是说他脚踏两只船。

  莫吉里采夫只是报之以嘻嘻一笑。

  虽然如此,母亲却还是机警地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因为他那“两边倒”的名声,比他那精明强干的名声,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此,我不止一次听到母亲一起床便问阿加莎:

  “那讼棍起来了吗?”

  “早起来了,坐在账房里呢。’

  “他哪儿也没去吗?”

  “好象没有……”

  “好象!你老是‘好象好象’!就不会去看看!到账房去,问问有人看见他出去没有。”

  唉!在下这个命令时,母亲是多么痛苦地意识到:在后沼镇还可以监视莫吉里采夫,到了城里,可就对他莫可奈何了。

  当然,我并不想研究这些案子的实质,况且,后来我所知道的情况也仅限于大部分官司没打出个结果,母亲倒花了不少钱等等。再说,这些案子的实质,也没有必要在这里加以介绍,我所以说到这些案子无非是想通过它们看看我们在后沼镇具有代表意义的一天的生活罢了。现在我就依次讲讲这一天的事吧。

  母亲象往常一样,很早便起来了,但梳妆打扮却比在红果庄细致。她对家事不作任何安排,连午饭吃些什么,她也听之任之。通常,在主人驾到之前,他们在某家饭馆里找一个普普通通的厨子,甚或一个回家休假的饭馆堂倌,带回庄园,临时服侍太太几天。接着(母亲事前并不知道),又送来了食物;据我后来打听的结果,这些食物是从店主们那里白拿的。母亲在这种事上面并不清高,不去追究桌上的食物来自何处,所费几何。

  说到这里,我想顺便讲一件在后沼镇保持了相当长久的风气。那就是:在母亲到达这里的第二天,仆人禀告她,说有些庄稼人来拜见她。她走进大厅的时候,已经有十五、六个人站在那里,每人手里拿着一个纸包儿。这是后沼镇的商人们孝敬她的礼物。有蜜糖饼干、品种繁多的核桃、葡萄干、黑李干、甜角豆和农民做的糖果。但首先奉献的必是一块特大的、可惜烤得不好的蜜糖饼,上面压印着小马小人等花纹儿,点缀着金箔。

  母亲坐到困椅上,用宽厚的口吻说:

  “你们这是白辛苦啦。我要这么些东西干什么!”

  “请您赏脸收下吧,太太!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您自己不吃,请您给少爷小姐们尝尝吧!”庄稼汉们答道,随即一个跟着一个把礼物放到圆饭桌上。然后又相互礼让一番;母亲问他们生意做得怎样,商人们抱怨时运不佳,说是从前的生意再好没有了。胆子大一点的人有时加上一段,说道;

  “太太,要是您把其余的地块也买下,我们的生意就好做了。到了那时,商场就会象个真正的商场,还会开办一个真正的旅馆呢!不然,我们这些小铺子又有什么买卖好做……尽瞎忙!”

  “确是瞎忙!”其余的人众口一词地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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