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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先生 十三日


  昨天父亲带我去旅行,真快乐啊!那是这样一回事:

  前天晚餐时,父亲正看着报纸,忽然吃惊地说:哪呀!我以为二十年前就死去了!我国民小学一年级的克洛赛谛先生还活着,今年八十四岁了!他做了六十年教员,教育部大臣现在给予勋章。六——十——年呢!你想!并且据说两年前还在学校教书啊!可怜的克洛赛谛先生!他住在从这里乘火车去一小时可到的孔特甫地方。安利柯!明天大家去拜望他吧。”

  当夜,父亲只说那位先生的事。——因为看见旧时先生的名字,把各种小儿时代的事,从前的朋友,死去了的祖母,都也记忆了起来。父亲说:

  “克洛赛谛先生教我的时候,正四十岁。他的状貌至今还记忆着,是个身材矮小,腰向前稍屈,眼睛炯炯有光,把须修剃得很光的先生。他虽严格,却是很好的先生,爱我们如子弟,常宽恕我们的过失。他原是农人家的儿子,因为自己用功,后来做了教员。真是上等的人哩!我母亲很佩服他,父亲也和他要好得和朋友一样。他不知怎么住到近处来了7现在即使见了面,恐怕也不认识了。但是不要紧,我是认识他的。已经四十四年不曾相见了,四十四年了哩!安利柯!明天去吧!”

  昨天早晨九点钟,我们坐了火车去。原想叫卡隆同去,他因为母亲病了,终于不能同去。天气很好,原野一片绿色,杂花满树,火车经过,空气也喷喷地发香。父亲很愉快地望着窗外,一面用手勾住我的头颈,像和朋友谈话似的和我说:

  “啊!克洛赛谛先生!除了我父亲以外,先生是最初爱我和为我操心的人了。先生对于我的种种教训,我现在还记着。因了不好的行为受了先生的叱骂,悲哀地回家的光景,我现在还记得。先生的手很粗大,那时先生的神情都像在我眼前哩:他总是静静地进了教室,把手杖放在屋角,把外套挂在衣钩上;无论哪天,态度都是一样,总是很真诚很热心,什么事情都用了全副精神;从开学那天起,一直这样。我现在的耳朵里,还像有先生的话声:‘勃谛尼啊!动谛尼附!要把食指和中指这样地握住笔杆的啊!’已经四十四年了,先生恐怕也和前不同了吧。”

  到了孔特甫,我们去探听先生的住所,立刻就探听到了。原来在那里谁都认识先生。

  我们出了街市,折向那篱间有花的小路。

  父亲默然地似乎在沉思往事,时时微笑着摇着头。

  突然,父亲站住了说:“这就是他!一定是他!”我一看,小路的那边来了一个带大麦秆帽的白发老人,正拄了手杖走下坡来,脚似乎有点跷,手在颤抖。

  “果然是他!”父亲反复说,急步走上前去。到了老人面前,老人也站住了向父亲注视。老人面上还有红彩,眼中露着光辉。父亲脱了帽子:

  “你就是平善左·克洛赛谛先生吗?”

  老人也把帽子去了,用颤动而粗大的声音回答说;“是的。”

  “啊!那么……”父亲握了先生的手。“对不起,我是从前受教于先生的学生。先生好吗?今天专从丘林来拜望您的。”

  老人惊异地注视着父亲!

  “真难为你!我不知道你是哪时候的学生?对不起!你名字是——”

  父亲把亚尔培脱·动谛尼的姓名和曾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的学校说明了,又说:“难怪先生记不起来。但是我总记得先生的。”

  老人垂了头沉思了一会儿,把父亲的名字念了三四遍,父亲只是微笑地看着先生。

  老人忽然抬起头来,眼睛张得大大的,徐徐地说:

  “亚尔培脱·勃谛尼?技师勃谛尼君的儿子?曾经住在配寨·代拉·孔沙拉泰,是吗?”

  “是的。”父亲说着伸出手去。

  “原来这样!真对不起!”老人跨近一步抱住父亲,那白发正垂在父亲的发上。父亲把自己的颊贴住了先生的颈。

  “请跟我到这边来!”老人说着移步向自己的住所走去。不久,我们走到小屋前面的一个花园里。老人开了自己的房门,引我们进去。四壁粉得雪白,室的一角摆着小床,别一角排着桌子和书架,四张椅子。壁上挂着旧地图。室中充满苹果的香气。

  “勃谛尼君!”先生注视着受着日光的地板说。“啊!我还很记得呢!你母亲是个很好的人。你在一年级的时候坐在窗口左侧的位置上。慢点!是了,是了!你那鬈曲的头发还如在眼前哩!”

  先生又追忆了一会儿;

  “你曾是个活泼的孩子,非常活泼。不是吗?在二年级那一年,曾患过喉痛病,回到学校来的时候非常消瘦,裹着围巾。到现在已四十年了,居然还不忘记我,真难得!旧学生来访我的很多,其中有做了大住的,做牧师的也有好几个,此外,还有许多已成了绅士。”

  先生问了父亲的职业,又说:“我真快活!谢谢你!近来已经不大有人来访问我了,你恐怕是最后的一个了!”

  “哪里!你还康健呢!请不要说这样的话!”父亲说。

  “不,不!你看!手这样颤动呢!这是很不好的。三年前患了这毛病,那时还在学校就职,最初也不注意,总以为就会痊愈的,不料竟渐渐重起来,终于宇都不能写了。啊!那一天,我从做教师以来第一次把墨水落在学生的笔记簿上的那一天,真是裂胸似的难过啊!虽然这样,总还暂时支持着。后来真的尽了力,在做教师的第六十年,和我的学校,我的学生,我的事业分别了,真难过啊!在最后授课的那天,学生一直送我到了家里,还恋恋不舍。我悲哀之极,以为我的生涯从此完了!不幸,妻适在前一年亡故,一个独子,不久也跟着死了,现在只有两个做农夫的孙子。我靠了些许的养老金,终目不做事情。日子长长地,好像竟是不会夜!我现在的工作,每日只是重读以前学校里的书,或是翻读日记,或是阅读别人送给我的书。在这里呢。”说着指书架,“这是我的记录,我的全生涯都在虫面。除此以外,我没有留在世界上的东西了!”

  说到这里,先生突然带着快乐的调子说:“是的!吓了你一跳吧!勃谛尼君!”说着走到书桌旁把那长抽屉打开。其中有许多纸束,都用细细的绳缚着。上面一一记着年月。翻寻了好一会儿,取了一束打开,翻出一张黄色的纸来,递给父亲。这是四十年前父亲的成绩。

  纸的顶上,记着“听写,一八三八年四月三叉,亚尔培脱·勃谛尼”等字样。父亲带笑读着这写着小孩笔迹的纸片,眼中浮出泪来。我立起来问是什么,父亲一手抱住了我说:

  “你看这纸!这是母亲给我修改过的。母亲常替我这样修改,最后一行全是母亲给我写的。我疲劳了睡着在那里的时候,母亲仿了我向笔迹替我写的。”父亲说了在纸上接吻。

  先生又拿出另一束纸来。

  “你看!这是我的纪念品。每学年,我把每个学生的成绩各取一纸这样留着。其中记有月日,是依了顺序排列的。打开来一一翻阅,就追忆起许多的事情来,好像我回复到那时的光景了。啊!已有许多年了,把眼睛一闭拢,就像有许多的孩子,许多的班级在面前。那些孩子,有的已经死去了吧,许多孩子的事情,我都记得,像最好的和最坏的,记得格外明白,使我快乐的孩子,使我伤心的孩子,尤其不会忘记。许多孩子之中,很有坏的哩!但是,我好像在别一世界,无论坏的好的,我都同样地爱他们。”

  先生说了重新坐下,握住我的手。

  “怎样?还记得我那时的恶作剧吗!”父亲笑着说。

  “你吗?”老人也笑了。“不,不记得什么了。你原也算是淘气的。不过,你是个伶俐的孩子,并且与年龄相比,也大得快了一点。记得你母亲很爱你哩。这姑且不提,啊!今天你来得很难得,谢谢你!难为你在繁忙中还能来看我这表老的苦教师!”

  “克洛赛谛先生!”父亲用很高兴的声音说,“我还记得母亲第一次领我到学校里去的光景。母亲和我离开两点钟之久,那是第一回。母亲将我从自己手里交给别人,觉得似乎母子就从此分离了,心里很是悲哀,我也很是难过。我在窗上和母亲说再会的时候,眼中充满了泪水。这时先生用手招呼我,先生那时的姿势,脸色,都好像洞悉了母亲的心情似的。先生那时的眼色,好像在说‘不要紧!’我看了那时先生的神情,就明白知道先生是保护我的,饶恕我的。先生那时的样子,我不会忘记,永远刻在我心里了。今天把我从丘林拉到此地来的就是这个记忆。因为要想在四十四年后的今天再见见先生,向先生道谢,所以来的。”

  先生不做声,只用那颤抖着的手抚摸我的头。那手从头顶移到额侧,又移到肩上。

  父亲环视室内。粗糙的墙壁,粗制的卧榻,些许面包,窗间搁着小小的油壶。父亲见了这些,似乎在说:“啊!可怜的先生!勤劳了六十年,所得的报酬只是这些吗?”

  老先生自己却很满足。他高高兴兴地和父亲谈着我家里的事,还有从前的先生们和父亲同学们的情形,话说不完。父亲想拦住先生的话头,请他同到街上去吃午餐。先生只一味说谢谢,似乎迟疑不决。父亲执了先生的手,催促他去。先生于是说:

  “但是,我怎么吃东西呢!手这样颤动,恐怕妨害别人呢!”

  “先生!我会帮助你的。”

  先生见父亲这样说,也就应允了,微笑着摇着头。

  “今天好天气啊!”老人一边关门一边说,“真是好天气。勃谛尼君!我一生不会忘了今天这一天呢!”

  父亲搀着先生,先生携了我的手一同下坡。途中遇见携手走着的两个赤脚的少女,又遇见坦草的男孩子。据先生说,那是三年级的学生,午前在牧场或田野劳作,饭后才到学校里去。时候已经正午,我们进了街上的餐馆,三人围坐着大食桌进午餐。

  先生很快乐,可是因快乐的缘故,手愈加颤动,几乎不能吃东西了。父亲代他割肉,代他切面包,代他把盐加在盘子里。场是用玻璃杯盛了捧着欢的,可是仍还是轧轧地与牙齿相碰呢。先生不断地谈说,什么青年时代读过的书呀,现在社会上的新闻呀,自己被先辈称扬过的事呀,现代的制度呀,种种都说。他微红了脸,少年人似的快乐笑谈。父亲也微笑着看着先生,那神情和平日在家里一面想着事情一面注视着我的时候一样。

  先生打翻了酒,父亲立起来用食巾替他拭干。先生笑了说:“呼呀!邓呀!真对不起你!”后来,先生用了那颤动着的手举起杯来,郑重地说:

  “技师!为了祝你和孩子的健康,为了对你母亲的纪念,干了这杯!”

  “先生!祝你健康!”父亲回答,握了先生的手。在屋角里的餐馆主人和侍者们都向我们看。他们见了这师生的情爱,似乎也很感动。

  两点钟以后,我们出了餐馆。先生说要送我们到车站,父亲又去搀他。先生仍携着我的手,我帮先生拄着手杖走。街上行人有的站定了看我们。本地人都认识先生,和他招呼。

  在街上走着。前面窗口传出小孩的读书声来。老人站住了悲哀地说:

  “勃谛尼君!这最使我伤心!一听到学生的读书声,就想到我已不在学校,另有别人代我在那里,不觉悲伤起来了!那,那是我六十年来听熟了的音乐,我非常欢喜的。我好像已和家族分离,成了一个小孩都没有了的人了!”

  “不,先生!”父亲说着一边向前走。“先生有许多孩子呢!那许多孩子散布在世界上,和我一样都记忆着先生呢!”

  先生悲伤地说:

  “不,不!我没有学校没有孩子了!没有孩子是不能生存的。我的末日大约就到了吧!”

  “请不要说这样的话!先生已做过许多好事,把一生用在很高尚的事情上了!”

  老先生把那白发的头靠在父亲肩上,又把我的手紧紧握住。到车站时,火车快要开了。

  “再会!先生!”父亲在老人顿上接吻告别。

  “再会!谢谢你!再会!’宁人用颤动着的两手捧住了父亲的一只手贴在胸前。

  我和老先生接吻时,老先生的脸上已满是眼泪了。

  父亲把我先推火车内。车要开动的时候,从老人的手中取过手杖,把自己执着的镶着银头刻有自己名氏的华美的手杖给了老人:

  “请取了这个,当做我的纪念!”

  老人正想推辞,父亲已跳入车里,把车门关了。

  “再会!先生!”父亲说。

  “再会!你给我这穷老人以慰藉了!愿上帝保佑你!”先生在车将动时说。

  “再见吧!”父亲说。

  先生摇着头,好像在说:“恐不能再见哩!”

  “可以再见的,再见吧!”父亲反复说。

  先生把颤着的手高高地举起,指着天:

  “在那上面!”

  先生的形影,就在那擎着手的瞬间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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