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杂诗》诗歌意象结构管窥

  • 祝菊贤


时间与生命,是陶渊明及许多魏晋诗人诗歌所反复吟咏的一个主题。这个主题实际上是许多诗歌意象深层的形式结构。之所以将它称为形式结构,是因为时间与生命的矛盾对立,或隐或显地贯穿在许多诗歌之中,成为诗人生发、组织、构造意象系统的共同的形式要素。与具体的表层的意象相比,它们更为抽象内在,是潜伏在意象深层的结构线索。

在诗歌文本中寻找并发现结构,是西方结构主义文学批评家在诗学中对语言学方法的运用。语言学的一个重要观点就是把语言看作一个符号系统。在这个系统中,一切因素的意义都产生于它所处的关系与结构之中,这种关系与结构又总是体现为两件事物被置于相互对立的位置,从而形成区别和对比,产生另一层次上的各自的意义。这就是所谓“二项对立”的结构原则。二项对立是人脑思维产生意义的最基本的动因。贯穿在陶渊明许多诗歌中的内在结构——时间与生命,它们也是在相互对立与矛盾中获得各自的意义,并产生出第三种意蕴的。这些意蕴便体现在由它们的对立所生发扩展的意象群之中。所以,时间与生命的矛盾对立是一种形式的要素,而不是我们过去所理解的属于内容范畴的主题。当然,更不是作为思想观念或情感态度的主题思想。在对下面诸作品的具体分析中,我们会更深切地体会到这一点。

陶渊明写于义熙十年的《酬刘柴桑》,就是以时间与生命的二项对立来营造意象的:  

穷居寡人用,时忘四运周;门庭多落叶,慨然已知秋。新葵郁北牖,嘉穗养南畴,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命室携童弱,良日登远游。

这首诗的意象结构为:穷居忘时,暗示生命的孤寂落寞,落叶知时,引发对生命飞逝的感受;忧落叶之悴,隐喻生命的秋天,乐新葵、嘉穗之荣,反衬生命之荣盛不再回复;四时周转运行与来岁未知,展示了时间永恒与生命朝不保夕的对立;今日闭门穷居与良日携童远游,构成情感的起伏与节奏,给生命的尾声涂上了明亮、乐观的色彩。时间意象中暗喻着生命的变化,生命意象中包含着时间的运动。忘时与知时,忧落叶之悴与乐葵穗之荣,四时运周与来岁未知,穷居与远游,这四组由时间与生命衍生出的矛盾对立的因素,生发、扩展、建构了整首诗歌的意象系统。这两两区别与矛盾的二项对立结构,创化出极丰富含蓄、悠远不尽的情思与意趣。诚如明代黄文焕所言:“曰‘时忘四运’,又曰‘已知秋’,曰‘多落叶’,又亟曰‘新葵郁’,‘嘉穗养’,曰‘慨然’,又亟曰‘为乐’,忘者自忘,知者已知,绪忽飞来也;悴者自悴,荣者自荣,物各殊性也。仰观天时,俯察物美,知苦趣乃益添乐趣”(《陶诗析义》卷2)。情绪的宛转之变与物的荣悴之态,不能忘世的感慨之忧与对生命的达观之乐,交织成多层次的意义之网。

对于在创作中处于想象与直觉状态的诗人来说,他无暇也不必去思考意象的内在结构。对他来说,一个个意象不过是即兴而偶然的“绪忽飞来也”。但情感的逻辑与意象的结构却在无意识中引导着诗人营造出一系列意象群,其中的呼应与对比,回护与勾连,无不像生命有机体一样,呈现出一种结构的系统状态。“任何一种认识客体,只要它能够合理地被看作是一种结构,只要能为它找到合适的分析出发点,那么就都可以进行结构分析”(1)。我们分析一个作家的意象结构,就是要在作家富于想象的意象世界中,发现并揭示其内在的连贯性,发现一个深层的结构,一个由各种意念情思编织而成的有组织的系统。这是我们分析陶渊明下列互有关联的七首杂诗意象结构的出发点。

陶渊明写于晚年的《杂诗》八首中的一至七首,其结构的主旋律就是时间与生命,由此扩展出一系列意象群和变奏曲。

变奏之一: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第一首从生命之始开篇,生命意象由一连串比喻构成:“人生无根蒂”,把生命暗喻为无根之植物,从而生发出“飘”的意象。“飘”又引出一个明喻:“飘如陌上尘”。“陌上尘”再生发出“分散逐风转”的意象。“逐风转”又生发了“落地为兄弟”的意象。“落地”暗含了生命如种子的隐喻,也暗示了生命离开胞胎之初始。既然生命为飘浮的种子、飞尘,它无根无蒂,随风辗转于茫茫天地之间,“落地”为人,实属偶然。生命本非己有,何必骨肉才算至亲,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何必骨肉亲”是由生命初始之偶然而对生命意义的大觉悟。这偶然的生命一旦开始,时间便与她产生了永恒的矛盾对立。“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时间在生命面前匆匆驰过,它不可逆转,不可重复,永恒地向前方奔去,通向无限长;而生命的计量单位却由“年”(盛年)到“日”(一日)到“晨”(再晨)到“时”(及时)……愈来愈有限、短暂。生命的偶然、无常、有限与时间行进的必然、永恒和无限构成尖锐的对立。保持这对立双方平衡的力量是“得欢当作乐,斗酒聚比邻”,“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抓住有限,得欢当乐,勉励发奋,增加生命的密度和质量,以抗衡时间对生命的劫掠和生命在时间面前的无奈。

变奏之二:  

白日沦西阿,素月出东岭,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欲言无余和,挥杯劝孤影。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时间在交替,日沦月出。“遥遥万里辉,荡荡空中景”。这是一个生命无法与之相比的无穷大的宇宙,也是一个象生命一样美丽而飘渺的虚空。“风来”、“夜中’两句中两个触觉意象把生命与巨大的空间分离,限定在一个点上——房户、枕席;“气变”与“不眠”两句中“易”和“永”在无限的时间运行过程与静止的这一“夕”之间拉开了距离,前者迁化不已,此时已非彼时,后者却因主观情感的悲凄、焦躁而凝定不动,从而凸现了此“夕”对生命的体验与感受。

生命是孤独的,不仅“欲言无余和,挥杯劝孤影”,连生命须臾不可脱离的时间也无情地抛弃了它,自顾自地奔向前方,把人播种在时间田野上的愿望连根拔走。“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人生的好戏还未正式开场,时间的舞台已匆匆撤走了,增加生命密度与质量的愿望也将落空,焉能不“念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呢!如果说变奏之一在对生命偶然无常和时间必然永恒的慨叹中,尚充满昂扬奋发的理想基调,那么,变奏之二就主要是对生命孤独与时间无情之间的巨大冲突的体验,其情感基调是不可解脱的悲凄、忧愁与焦虑。

时间交替,生命凝止;宇宙无垠,生命孤独;生命的好戏还未上场,时间的舞台已经撤走。这就是杂诗第二首意象的深层结构。

变奏之三:  

荣华难久居,盛衰不可量。昔为三春蕖,今作秋莲房。严霜结野草,枯悴遽未央。日月还复周,我去不再阳。眷眷往昔时,忆此断人肠。

生命是悲剧性的,“荣华难久居,盛衰不可量。”“三春蕖”与“秋莲房”的意象暗喻生命由盛转衰的变化。前四句中“难久居”、“不可量”、“昔”、“今”、“春”、“秋”等暗示生命盛衰的意象中无不贯穿着时间的线索。“三春蕖”是对“荣华”的呼应,“秋莲房”既暗示了生命的成熟,也预示了生命的衰老。盛与衰这一对立的意义包含在同一个意象之中。物壮必老,这是老庄的哲理,也是生命自然的规律。然而,对生命更为残酷的是“严霜结野草,枯悴遽未央”的无奈之境。“柔卉被霜,萎乱纷纭,根叶辄相纠缠”。(黄文焕《陶诗析义》卷4)暗示了人两鬓披霜,发如枯草的暮年的衰残。“枯悴遽未央”句,生命的“半死半生之况,尤为惨戚,‘未遽央’三字添得味长。”(《陶诗析义》)它是对生命衰而未竭的隐喻。

绝对的时间一去不返,以日月为标志的相对的时间却周而复始。“日月还复周,我去不再阳”。生命被绝对时间卷走,它不能随日月再回转。第一首诗的意象暗示了生命的偶然性,第二首诗的意象暗示了生命的不可重复性。生命属于“我”只有一次,它竟由盛而衰变化得这样迅速。“眷眷往昔时,忆此断人肠。”这里不再是“及时多勉励”(第一首),向往未来,对时间的追赶与希冀,也不是“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第二首),立足眼前,对时间深深的遗憾与叹惋了。来日不多,只能回首过去,在对往昔的眷恋中,依依不舍地步着时间的后尘,去追溯生命的足迹。

变奏之四:  

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觞弦肆朝日,樽中酒不燥;缓带尽欢娱,起晚眠常早。孰若当世士,冰炭满怀抱;百年归丘垄,用此空名道。

第二首与第三首中时间与生命的对立冲突使情感基调沉在了谷底,变奏之四在生命与时间的抗争中,情调由低沉压抑转向酣畅欢乐。

“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老而不知老,暗示着生命对时间的抗争。抗争的途径之一是:“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生命通过人伦和睦得以充实,通过子孙繁衍而得以延续。这是以血缘为纽带的中国宗法社会这一文化语境对生命价值的塑造与解读。抗争的途径之二是:弦歌饮酒,缓带欢娱。弦歌包括赋诗吟志,它与饮酒的畅情适意都属于精神的愉悦。生命既然如此短促,畅开心扉,摆脱名教羁绊,纵情享受精神自由的欢娱,方不辜负此宝贵的一生。抗争的途径之三是:享受心灵的宁静,在与“冰炭满怀抱”的当世士的对比中,获得生命的意义和心理的慰藉。这后两种抗争,是魏晋人在与时间抗衡中赋予生命的新的价值。

时间给生命带来的诸多悲伤与遗憾,最终还须时间来医治。站在时间的未来看现在,生命的意义与价值又会呈现另外的景象。“百年归丘垄,用此空名道”。“及时当勉励”也罢,“有志不获骋”也罢,“荣华难久居”也罢,“冰炭满怀抱”也罢,包括“终晓不能静”,“忆此断人肠”的生命悲凄感本身,也将以丘坟成田垄的同一结局而化为空无。时间给生命带来忧虑与差别,时间又将抹平一切忧虑与差别。它带来一切,也带走了一切。洞察到这一点,生命与时间的矛盾对立便在新的层面上达到了和解。两者的抗争以生命居高临下的对时间超越而取得胜利。领悟到这一切,也使生命与时间意象所包含的情感体验进入了另一境界——哲理与智慧的境界。

变奏之五:  

忆我少年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

第五首是对第三首“盛衰不可量”,“眷眷往昔时”的呼应与扩展。前四句是站在现在看昨天,昨天的生命意象是“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中间六句是站在现在看今天,今天的生命意象是“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以下四句是站在现在看明天,明天的生命意象是“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暗示生命是一叶前途未卜、漂泊无定的孤舟。“藏舟于壑,以为安固,但夜半尚有有力者负之而走”。(《庄子·大宗师》)壑舟的意象,暗示养生以延寿的徒劳和惜生保命的枉然。它把时间隐喻为一个力大无比的巨人,这个巨人在不知不觉中已把生命之舟负之而走。生命之舟又暗含着时间如流水的意象。人想在时间巨人的手中挣扎一番,舟想在时间急流中停留片刻都是不可能的。从现在看未来,生命的明天不是以年、月、日来计量,只能以“须臾”、“几许”来推测了。在茫茫的时间的水面上,不知生命之舟将在何处停泊。“未知止泊处”,既暗示了生命之旅的不可预料性,又暗示了停泊是生命之舟的必然归宿。从而预告和隐含了变奏之七生命终点的主题。

变奏之五在三个时间点上辐射和展开意象;其一,回首过去,生命意象是展翅高飞的大鹏。情调:昂扬、欣豫;其二,察视现在,生命意象是生命力锋颖的衰颓与磨损。情调:“忧虑”、“无复娱”;其三,眺望未来,生命意象是前途无几许的孤舟。情调:忧惧交加。时间的跳跃交错,生命的盛衰交替,情调的忧、乐、惧交织,使杂诗之五仿佛一个时间与生命的三重奏,展现了丰富而深沉的人生体验的全过程。

变奏之六:  

昔闻长者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求我盛年欢,一毫无复意;去去转已远,此生岂再值!倾家时作乐,竟此岁月驶。有子不留金,何用身后置。

这是一首轻松而谐谑的协奏曲。意象的结构是生命与时间的和解。与第四首诗相比,这里的和解以一种新的姿态呈现出来:即生命对时间采取了豁达、宽容而理智的妥协与退让。既然时间最终要带走生命的一切,生命主体何不“竟此岁月驶”,自觉自愿地与时间采取同一方向,同一步骤呢?如果说第四首中生命与时间矛盾的和解是悲剧性的哲理与超越的和解,以生命在主观上战胜时间而构造意象,那么,第六首中生命与时间的同步同向便是一种幽默的喜剧式的睿智与现实的和解,以生命在客观上妥协时间而构造意象。这一和解使生命仿佛完全解脱了时间的纠缠与忧虑,她真是轻松愉快地奔向自己的明天了。“去去转欲远,此生岂再值”!仿佛是她大步流星走过时留下的愈来愈远的脚步声。生命走远了,她把生前的一切抛诸脑后,“求我盛年欢,一毫无复意”。她也把身后的一切抛诸脑后,“有子不留金,何用身后置。”她义无反顾,毫不遗憾地去追赶时间的脚步了。

仿佛生命在调侃自己以前的多愁善感,杂诗之六以轻松幽默的情调对除第一首外前四首诗中重要的旋律片断做了呼应与复弹。“昔闻长者言”以下四句是回应第五首“忆我少年时”以下几句。“求我盛年欢”以下四句是对第三首“荣华难久居”,“我去不再阳”的呼应。“倾家时作乐”以下四句是对第四首“子孙还相保”,“缓带尽欢颜”的呼应,也是对第二首“日月掷人去”,“念此怀悲凄”的释解与排遣。虽是对前四首中旋律片段的呼应、复弹,意象的情感内蕴却不相同。前四首中的意象充满生命与时间对峙所带来的忧凄悲伤,第六首诗中的意象却回荡着生命与时间和解带来的轻松与幽默。这是情感节奏的松驰与缓冲,它为第七首诗情感高潮的骤起做了心理上的调整与蓄势。

变奏之七:  

日月不肯迟,四时相催迫;寒风拂枯条,落叶掩长陌。弱质与运颓,玄鬓早已白;素标插人头,前途渐就窄。家为逆旅舍,我如当去客;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

当生命真地走向死亡之终点时,惜生的本能又使她与时间的矛盾趋于紧张。这里没有了前五首的忧凄悲伤,也没有了第六首的达观幽默,而是一种面对时间促迫,与时间同归于尽的悲壮。“日月不肯迟,四时相催迫”;杂诗之七中,时间意象变得冷峻而又急迫。“枯条”是生命的隐喻,“寒风”暗示时间冷酷的鞭子驱走了生命的春色。在日月四时竟相催迫与荡涤之下,生命的意象呈现出“弱质与运颓,玄鬓早已白”的零落衰残。“落叶掩长陌”暗喻生命前方之路已被时间的落叶所掩埋,从而引发出“素标插人头,前途渐就窄”的意象。时间要把生命驱往哪里呢?“家为逆旅舍,我如当去客,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诗中出现了两个“家”的意象:一个是现实的家,它是人生旅途暂寄之客舍;一个是旧宅与故居,它是生命永久的归宿。生,寄也;死,归也。个体有限的生命不过是无尽的时间旅途上匆匆而去的过客,时间将把她送往她的目的地——坟墓。一个“旧”字,使埋葬生命的坟墓透出温暖亲切而又闪着泪光的微笑。大地是生命的故居,作为飞尘的生命就来自那里,如今又要归向那里。在前几首诗中,生命尚把“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倾家时作乐”作为自己形而下的归宿,在第七首诗中,这个家却成为客舍了。南山旧宅在向生命招手,它将取而代之,成为生命最终的归宿。生命必然要走到尽头,一切留恋、叹惋、惋惜、忧伤都无济于事,生命何不痛痛快快,委运大化,走向自己的终点呢?“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回应了第五首的“未知止泊处”,暗示了生命走向死亡的必然性。

时间胜利了么?否。因为生命的死亡也同时标志着时间的消失。杂诗第一首的第一句是“人生无根蒂”,第七首的最后一句是“南山有旧宅”。它们回环呼应,悲哀中有旷达,忧伤中有睿智。生命在与时间的矛盾、对立、抗争、妥协、对峙与冲突中从初始走向了终点,她以自身的死亡而与时间同归于寂灭。最终,对立的双方走向统一。这就是贯穿在陶渊明《杂诗》七首整体意象系统中的深层结构。

(1)保尔·盖尔文语,转引自美国乔纳森·长勒《结构主义诗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46页。


回目录||梦远书城(guxu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