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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茶縻架下苦雨破好事 都护帐里烹儿餍馋涎(2)


  在暗淡的月光下面,摸索着出了月洞门,绕过四面厅,看着前面便是荼縻架,他便去在架下回廊上恭恭敬敬地坐着,那两只眼只望着那条花径。听墙外打过三更,还不见娇娜到来;他正在出神时,忽觉一阵凉风,吹得他不住打着寒嗓,夹着满满地落下雨来。幸而他坐的地方,上面有密密的花荫遮着,雨点也打不下来;只是那一阵一阵的凉风刮在身上,冷得他只把身体缩作一团,两条臂儿交叉着,攀住自己肩头,只是死守着。

  挨过半个更次,那雨点越来越大了,越是花叶子上漏下来的雨点越是大,顿时把厚卿的一件夹衫,两肩上打湿了两大块。可怜他冷得上下两排牙齿捉对厮打,听听墙外又打四更,他实在挣扎不住了,只好抱着脖子,从花架上逃出来。一路雨淋着,天光又漆黑,地下又泥泞。

  回得房去,向镜中一照,已是狼狈得不成个模样儿。他急急脱下湿衣,和那泥染透了的鞋袜,又怕给他舅母看见了查问,便把这衣帽鞋袜揉作一团,一齐塞在衣箱里,另外又找了衣帽鞋袜。他冷得实在禁不住了,便向被窝里一钻,兀自竖起了耳朵听着窗外,只听得淅淅沥沥的雨声,便矇矇眬眬地睡熟去了。

  一忽醒来,便觉得头昏脑胀,深身发烧。知道自己受了寒,便严严地裹住被儿睡着。看看天明,那头脑重沉沉的,兀自坐不起身来;直到他舅母知道了,忙赶进屋子来摸厚卿的皮肤,焦得烫手。说道:“我的儿,你怎么了?这病来势不轻呢!快睡着不要动。”

  一面传话出去,快请大夫来诊病;一面吩咐大丫头快煎姜茶来,亲自服侍他吃下。这时六位姨娘和娇娜,都进屋子来望病。那厚卿见了娇娜,想起昨夜的苦楚来,泪汪汪地望着。娇娜怕人瞧见,急转过脖子去。停一会觑人不防备的时候,又转过脸来向厚卿默默地点头来。大夫来了,他们都回避出去。

  厚卿这一场病,因受足了风寒,成了伤寒病,足足病了一个月,才能起身。在这一个月里,娇娜小姐也曾瞒着人私地里来探望他几次。只因丫鬟送汤送药,和荣氏来看望他,屋子里常常不断人地走动,娇娜要避人的耳目,也不敢逗留。两人见了面,只说得不多几句话,便匆匆走开。

  那朱太守早已在半个月前回家来了,吓得娇娜越发不敢到厚卿房里走动。倒是朱太守常常到他外甥屋里去说话解闷儿:

  说起此番炀帝开河,直通江都,沿路建造行宫别馆,预备炀帝游玩。那行宫里一般设着三宫六院,广选天下美人,又搜罗四方奇珍异宝,名花仙草,装点成锦绣乾坤。那许廷辅此番南下,便是当这个采办的差使;挖掘御河,皇上却委了麻叔谋督工。

  说起开河都护麻叔谋,在宁陵县闹下一桩大案来。现在皇帝派大臣去把他囚送到京,连性命也不能保。

  原来麻叔谋一路督看河工,经过大城大邑,便假沿路地方官的衙署充作行辕。到那山乡荒僻的地方,连房屋也没有,只得住在营帐里面。这营帐搭盖在野地里,大风暴雨,麻叔谋一路不免感受风寒。到宁陵县下马村地方,天气奇冷,一连十多天不住地大风大雨,麻叔谋突然害起头痛病来。来势很重,看看病倒在床上,一个月不能办事,那河工也停顿起来,没奈何,只得上表辞职。这麻叔谋是炀帝亲信的大臣,如何肯准他辞职?便一面下旨,令令狐达代督河工,一面派一个御医名巢元方的,星夜到宁陵去给麻叔谋诊病。

  这御医开出一味药来,是用初生的嫩羔羊,蒸熟,拌药末服下。连吃了三天,果然病势全退。但从此麻叔谋便养成了一个吃羔羊的馋病,做成了定例,一天里边必要杀翻几头小羊,拿五味调合着,香甜肥腻,美不可言;便替他取一个美名,称作含酥脔。这麻都护天天吃惯了含酥脔,那厨子便在四乡村坊里去收买了来,预备着一处地方;或城或乡,无处不收买到。

  麻都护爱吃羔羊的名儿,传遍了远近。起初,还要打发厨子去买,后来渐渐有人来献给他。麻叔谋因爱吃羔羊,又要收服献羊人的心,使他常常来献羊,遇到有人来献羊的,他便加倍给赏。因此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那百姓们听说献羔羊可以得厚利的,便人人都来献羊。但献羊的人多,那羔羊却产生的少。

  离宁陵四周围一二百里地方,渐渐断了羊种。莫说百姓无羊可献,便是那麻叔谋的厨子,赶到三四百里以外的地方去,也无羊可买。麻叔谋一天三餐不得羔羊,便十分愤怒,常常责打那个厨子。慌得那个厨子在各村各城四处收买,因此便惹出下马村的一伙强人来。

  这下马村中有一个陶家,兄弟三人,大哥陶榔儿,二哥陶柳儿,三弟陶小寿,都是不良之徒,专做鸡鸣狗盗的生涯。手下养着无数好汉,都能飞檐走壁。不论远村近邻,凡是富厚之家,便把作他们的衣食所在。靠天神保佑,他兄弟三人,做了一辈子盗贼,并不曾破过一次案。据看风水的人说,他祖坟下面有一条贼龙,他子孙若做盗贼,便一生吃用不尽。只是杀不得人,若一杀人,便立刻把风水破了,这一碗逍遥饭也吃不成了。陶家三兄弟仗着祖宗风水有灵,竟渐渐地做了盗贼世家。

  不想如今隋场皇帝开河,那河道不偏不倚地恰恰要穿过陶家的祖坟。陶榔儿兄弟三人,便着了忙,日夜焦急。便商量备些礼物去求着麻叔谋,免开掘他的祖坟。转心一想,这一番开河工,王侯家的陵寝也不知挖去多少,如何肯独免我家?若要仗着兄弟们的强力,行凶拦阻,又是朝廷的势力,如何敌得他过?千思万想,再也想不出一个好法子来。忽打听得麻叔谋爱吃羔羊,乡民们都寻了去献,陶榔儿说:“我们何不也把上好小羔儿蒸儿只去献?这虽是小事,但经不得俺们今日也献,明日也献,献尽自献,赏却不受。麻叔谋心中欢喜,我们再把真情说出来,求告着他,也许能免得。”

  小寿听了笑道:“大哥这个话,真是一厢情愿!我听说麻叔谋这人,贪得无厌;在他门下献羊的,一日有上千上百,哪里就希罕我们这几只羊?便算我们不领赏,这几只羊却能值得多少,便轻轻依着我们改换河道?怕天下决没有这样便宜的事呢。”

  柳儿也接着说道:“除非是天下的羊都绝了种,只我家有羊,才能够博得他的欢心。”

  兄弟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着,榔儿却只是低下了头,全不理论。柳儿问道:“大哥,你为何连声也不作了?”

  榔儿道:“非我不作声,我正在这里打主意呢。”

  小寿道:“大哥想得好主意了没有?”

  榔儿道:“我听你二人的话,都说得有理:若不拿羊去献,却苦没有入门之路;若真的拿羊去献,几只羊却能值得多少,怎能把这大事去求他?我如今有一个主意:想麻叔谋爱吃羔羊,必是一个贪图口腹之人;我听说人肉的味儿最美,我们何不把三四岁的小孩子寻他几个来,斩了头,去了脚,蒸得透熟,煮得稀烂,将五味调得十分精美,充做羔羊,去献给他。他吃了滋味好,别人的都赶不上,那时自然要求寻我们。日久与他混熟了,再随机应变,或多送他银子,或拿着他的短处,要他保全俺们的祖坟,那时也许有几分想望。”

  柳儿、小寿两人听了,不禁拍手称妙。榔儿道:“事不宜迟,须今夜寻了孩子,安排端正,明天绝早献去,赶在别人前面,趁他空肚子吭下才妙。”

  兄弟三人计议定了,便吩咐手下几个党羽,前去偷盗小孩。那班兄弟们个个都有偷天换日的手段,这偷盗小孩,越发是寻常事体,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去不多时,早偷来两个又肥又嫩的三四岁的小孩子来,活滴滴地拿来杀死,斩去头脚,剔去骨头,切得四四方方,加上五味香料,早蒸得喷香烂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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