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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回 一曲清歌新承恩泽 三更蕉梦快似登仙(1)


  话说广西、湖南两省大吏,飞章入都,奏报贼氛厉害。文宗览奏,叹息道:“师傅出了缺,谁再为联分忧呢。”

  原来杜受田于本年七月里已故,文宗念及他拥戴奇勋,为之失声痛哭,亲往奠醊,撤朝三日,赐祭九坛,追赠太师,予谥文正,饰终之典,很是优渥。就现在境过情迁,还常常思念不置,随召军机大臣,令拟旨把钦差大臣赛尚阿革职拿问,湖广总督程矞采革职,留营效力。授徐广缙为钦差大臣,调署湖南总督,所遣粤督,就叫巡抚叶名琛升署。

  这时光烽火连天,贼氛遍地,一个洪秀全,已闹的焦头烂额。偏偏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台湾地方,又有一个甚么洪纪的,揭竿倡起乱来。警报到京,文宗皱眉道:“偏是姓洪的,跟咱们作对。”

  圣衷很是不悦,回到宫里,不胜郁郁。忽闻皇太后有旨宣召,只得换上衣服,趋到慈宁宫,和颜悦色的问过安,垂手侍立,候听慈训。只见太后道:“阿哥,我叫你来也没有别的事,皇后没了到今,差不多一年光景了,六宫没人主持,那也是很要紧的事情。我看众妃嫔里头,钮枯禄氏人品儿也齐整,性情儿也贤淑,把她册正了,倒也是桩好事,不知你意下如何?”

  文宗道:“皇太后赏识的人,总不会错,子臣遵旨办是了。”

  又讲了几句别的话,方才退出,笑向左右道:“偏皇太后这么的费心,说不得,只好干办了。”

  于是择定吉日,下旨册立贵妃钮枯禄氏为皇后。

  这钮祜禄氏,虽然正位中宫,文宗待她,终是淡淡的,不见十分恩宠。乾清宫总管太监崔福,先意承旨,请文宗游幸圆明园,散散闷。文宗又到太后宫中请旨,太后道:“我懒怠动,你先去罢。过掉十天半月,我再来。”

  文宗道:“那么子臣先到那边去督众扫除,到那时再来迎请慈辇。”

  次日,驾幸圆明园,只见满园红紫,都已凋谢,只剩几枝傲霜残菊,兀自披着黄金甲,与西风宣战呢。文宗道:“今年连菊花都错过了,不曾赏得,白辜负良辰佳节。”

  此时上林春色的领袖武林春、牡丹春、海棠春、杏花春等,羊车望辛,早已盼断秋波,不意椒房雨露,不到蓬莱。

  文宗这夜,偏偏独个儿在桐阴深处住下了,一宿无话。次日,文宗起身,承值太监,伺候他盥洗完毕,才欲上朝听政。

  步出回廊,瞥见太湖石畔,一个女子,在那里掐取残菊花儿,玉腕玲珑,柳腰苗条,仿佛甚美。因为急于上朝,没暇端详仔细。这日朝上,并无大事,台湾匪乱,已由镇道督兵讨平。闽督季芝昌,专折报捷,浙抚黄宗汉,奏复查明布政司椿寿自尽,实系款库不敷,漕运棘手,并无别情。文宗阅过,就提笔批了几道:“另有旨”、“钦此,知道了”、“钦此”的照例话,再与军机大臣谈论了一回时务,随即退朝。卸下了朝服,衔着一杆旱烟袋,随意散步,走出回廊,见梧桐树下,八九个宫婢,蹲在地下,正收拾枯草呢。留心细看,偏不见方才那个女子,文宗心下疑惑,要指名呼召,偏又不曾知道她的名字。

  一时内监跪请用膳,吃毕饭,到别处逛了一回,终觉无情无绪,便带着小太监,循着山子路走回来。忽闻一派清歌,穿林渡水而来,那声音儿的清脆,宛似三春雏燕,九啭黄莺,文宗不觉住了脚,只听那歌声道:

  月亮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几个分离在外头。

  文宗道:“这是南边人调儿,谁呢?”

  小太监跪奏道:“是兰儿。”

  文宗道:“兰儿是谁?这个名字,没有听得过。”

  小太监道:“是桐阴深处一名当值的宫婢。”

  文宗心里一动,暗忖莫非就是早上那个女子?一边想,一边走,虎步龙行,走的飞一般快,小太监哪里赶的上。文宗走入桐阴深处,没有坐下,就一叠连声,叫传兰儿。承值太监飞步往传,不多一回,就见带进一个女子来,果然就是早上瞧见的 那人。见了文宗,叩头儿见礼,口吐莺声道:“婢子兰儿,叩见万岁爷,愿爷吉祥万福。”

  文宗此时,提足了精神端祥她,只见她身量苗条。

  体格轻盈,杏脸含春,柳眉锁翠,那一双剪水秋波,灵动活泼,顾盼神飞,真足令人油然生爱。遂问道:“你姓什么?几岁了?到了这里,共有几年?”

  兰儿道:“婢子姓那拉,一十八岁了。在园里当差,已有三年。婢于是道光三十年五月进来的。”

  文宗道:“方才那个歌儿,可是你唱的?”

  兰儿叩头道:“婢子一时该死。”

  文宗道:“这碍什么,朕听了倒很喜欢,只奇怪你既是咱们旗人,怎么倒会唱南边人的调儿?”

  兰儿道:“婢子的父亲,蒙主子思典,在南边做官,婢子随任在那里,因此南边各样小调,婢子也略知一二。”

  文宗道:“你老子叫怎样名字?”

  兰儿道:“婢子父亲叫惠昌。先前在广东做知县,蒙恩调升湖北同知,又调升浙江协领。”

  文宗道:“现在大概住在浙江了。”

  兰儿道:“婢子父亲,去世已经四年了。”

  文宗道:“你姊妹共有几人?”

  兰儿道:“婢子上肩,共有两姊,都已出嫁,一个妹子还小呢。”

  文宗见她口齿清朗,应对如流,心下欢喜。随道:“兰儿,你的歌调儿很好,起来起来,赐你坐在廓栏上,拣好的唱几个,替朕解闷儿。”

  兰儿见龙颜欢悦,天语褒奖,感激得五体投地,忙即头谢过了恩,站起娇躯,遵旨到芗栏上坐下,振起珠喉,曼声婉转的歌唱起来。文宗听着,觉比钧天九奏,月殿羽衣,还来得亲切有味,不禁连声赞妙。

  一会子文宗口渴呼茶,承值太监连忙倒上茶来,文宗见了没好气,骂道:“谁要你们这些腌脏奴才倒,快给我滚了开去,好多着呢。”

  唬的众太监忙都退出。兰儿灵心慧质,早已解悟,一个没意思,粉脸上不禁臊的红红地。只见文宗道:“兰儿,倒杯儿茶来。”

  兰儿没奈何,只得走进里边,倒了一杯茶,含羞带怯的送上。文宗就她手里喝了一口道:“那余的赐你喝了罢,不用谢恩,你就喝。”

  一边说,一边伸手捏她的玉腕,只觉着肤滑如脂,柔同无骨,似乎六宫粉黛,都没有她那么温柔细腻。又见她羞羞怯怯,梨颊娇姿,不愧春风第一,柳眉巧样,何殊新月初三,不禁越看越爱起来。看官记清,这一晚,那拉兰儿,就承了恩泽。次日,文宗起身,已经日高三丈,朝房各大臣,都已等到个不耐烦了。正是: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原来这那拉一姓,就是叶赫因后裔。叶赫是满洲的邻国,风俗习尚,无不相同。两国世通婚姻,清太祖努尔哈赤的皇后,就足叶赫国主扬弩的格格,礼烈亲王代善、太宗皇太极,均系那拉后所出。清太祖因掘着一碑,上有“灭建州者叶赫”字样。

  又因叶赫不肯附己大起国兵,三征叶赫,破其国都,杀其国主,明朝派兵相救,已是不及。叶赫灭亡之后,大清皇帝念及婚姻,格外施恩,特命存其宗祀,因此那拉一姓,延绵不绝。圣祖时代的权相明珠,听说就是叶赫国主金台什的侄儿。道光季年,宣宗为诸皇子选妃,满、蒙大臣家的女孩儿,年岁及笄的,都送入宫中听选。有某侍郎的姑娘,已经选中,将要指配给皇四子了。宣宗忽询她姓什么,那姑娘回奏姓那拉,宣宗惊道:“那拉是咱们的世仇,如何好配给皇子,万一异日做了国母,吾家必为所破。”

  遂罢指婚之事。这么看来,那拉兰儿得侍文宗,不可谓不是天意。那拉兰儿的老子惠昌,原是个穷旗员,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淹蹇困顿,一直不曾得着好际遇。在广东候补时,当光吃尽,时常断餐,苦得个不可言说。那时亏了个同僚汉员,盱眙人姓吴名棠的,仁心侠骨,倒常常的解囊相助。

  惠昌每向家人道:“咱们要有翻身日子,吴寅兄的恩,再也不可忘记。”

  惠昌因为食口繁,境遇窘,镇日嗟卑叹老,待着儿女,哪里还有好面目。偏这兰儿,性情怪僻,言谈举止,向不犹人。不似她两个姊姊,随和温厚,令人可爱。因此惠昌夫妇,待到兰儿,平常的很。兰儿十四岁上,得着一场大病,孤衾寂寂,病体恹恹,受尽凄凉况味。父母姊妹,虽然时常看顾,穷得这个样子,饭都没有吃,哪里来闲钱延医服药,病中想吃点子东西,没钱买,只得空熬着。一夕冷雨敲窗,一灯如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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