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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一阵风引起十年话 新总兵断送故将军(1)


  话说王涵春回到家中,江山依旧,景物全非,不觉疑是梦境。他妻子道:“自从你去之后,就有人来替我们改造房屋,置备田产;又拨了许多老妈子小丫头子家人来,给我使唤;又月月送银子来,送衣服来。我初时也舍不得使,舍不得穿。后来见月月送来,积得多了,白搁着可惜,也就略使使穿穿了!”

  涵春道:“谁跟我们这样要好,可曾问过他?”

  妻子道:“怎么没有问,是一位什么年大将军,说是你的东家呢!”

  涵春道:“年大将军么?真也奇怪,这样的厚待,当了面,从不曾提起过半个字。”

  他妻子道:“或是大将军知道你廉洁,说明了,怕要推辞,故意这么秘密,也是有的。”

  涵春道:“你没有知道呢,大将军威福很是不测的。”

  随把当筵啮臂那件事向妻子说了。他妻子也很惊诧。涵春道:“耽了三年惊吓,也有这么一日,倒也是万想不到的。”

  他妻子道:“你说大将军威福不测,是祸是福,还不定呢。”

  涵春道:“别管他是祸是福,咱们眼前且乐一会子。”

  当下夫妻两口子,久别乍逢,亲密恩爱,自然不用细表。那些亲戚故旧,闻道涵春得意回家,忙都前来探问,杳来纷至,倒也十分热闹。

  这一夜是涵春回家的第三天,夜色苍茫,天已一鼓,忽然门外大声喧闹。涵春夫妇从梦里头惊醒,涵春就披了件衣服,开门出去瞧看。才跨出房门,就见两个家人飞步进报,说:“外面来了两个化子,一男一女,一老一小,硬要闯进来。我们阻挡不住,那男花子满头白发,满脸白须,瞧去已有六七十年纪;女化子,只十二三岁的子姐儿呢。”

  涵春道:“半夜三更怎么还有化子?”

  家人道:“平日原是没有的。今儿这化子异样的古怪,敲门打户的,叫开了门,还指名要见老爷。他说与老爷是很要好的朋友。”

  涵春诧道:“我生平从不曾有过做化子的朋友。”

  一语未了,又有家人人报:“两个化子,已经赶进书房,声言老爷不出去,他们就要到里头来也。”

  涵春不及扣钮儿,走到书房,就灯光下瞧时,两个化子都很面善,只是想不起来。那老化子见了涵春并不言语,只一把拖住小女化子,抢起他衣袖,露出嫩藕般一弯玉臂,直送到面前,给涵春瞧。

  只见云肤上边,一块红玉似的瘢啮痕,宛然不觉失声道:“哟哎,你不就是年公子么!怎么这个样子?”

  老化子慌忙摇手道:“师爷轻声,防机关泄漏呢。”

  涵春会意,就叫家人退去,亲手闭上了门,悄问道:“大将军没有事么?”

  这人道:“现在还没有事,只是消息不很好。从来说伴君如伴虎,何况当今是世界上第一个多心人,见大将军功高望重,面子上虽还好,暗里头却十分妒忌,大将军寒心得很。因师爷为人诚实可靠,才变个法子,密叫老奴伴送哥儿这里来,还恳师爷可怜大将军,把我们哥儿当做自己儿子一般看待,就感戴不尽大恩了。将来要是没事,大将军果然重重答报;万一有什么不测,我们哥儿也总不会忘记的。”

  说着主仆两个一齐跪倒在地。涵春还礼不叠道:“老管家年公子,快都起来!我王某受过大将军厚恩,这是分内之事。要是不尽心保护,天也不容我呢。”

  从此,年公子与老苍头就留在王涵春家里,涵春待到公子,慈爱疼顾,果然与自己儿子一个样子。

  一夕,天静云间,月明如水,涵春在书房里对月饮酒,却叫年公子旁坐作文课,老苍头垂手侍立。忽然一阵风,吹灭桌上灯火,连作文课的那张纸,都吹出户去。老苍头吓得跌下地去,战栗道:“血滴子!血滴子!”

  涵春点上灯烛,明年公子拾起了纸,回瞧老苍头时,只见他面无人色,身子兀自瑟瑟瑟抖一个不定。涵春道:“你为甚这个样子?”

  老苍头抖道:“血滴子怕得很!”

  涵春一面扶他,一面问道:“什么血滴子?我不懂呢。”

  老苍头定了一回神,才道:“师爷别怪,我是惊弓之鸟,吓怕了的。”

  涵春道:“一阵风也平常得很,有甚怕呢?”

  老苍头道:“这一阵风与一张纸,老奴那年经着过,险些送掉性命。师爷也曾听人家讲过血滴子么?”

  涵春道:“什么血滴子,倒不曾听过。”

  老苍头道:“咱们大将军与当今名为君臣,其实是结义兄弟。”

  涵春道:“奇怪极了,倒没有听见过。”

  老苍头道:“别说师爷,就我们太老爷,也不曾晓得这件事。除了老奴知道的,怕没有几人呢。老奴在大将军家三十多年,大将军从小儿到大的事,别人不知,老奴却都知道。

  “大将军年轻时,专喜欢结交江湖豪杰。记得那一年,跟随大将军出门,恰恰遇着下雪,风狂雪大。咱们俩骑马,在羊肠山路里奔走,四面都是层峦叠障,峭壁危崖。忽听一声胡哨,三十多匹马从树林里奔出来,马上都骑着梢长大汉,手里都持着兵器,老奴吓得要不得。谁知道一 班人瞧见大将军,都慌忙跳下马,也不管雪地里风地里,跪下磕头,苦苦邀留咱们上山。喝了两天的酒,临走还送了许多东西。从此一路所遇镳师剑客,水杰山豪,没一个不与我们将军要好。将军发了之后,常有鲜衣怒马的客人来衙投谒,师爷你道这一班都是什么人?”

  涵春道:“是什么人?”

  老苍头道:“是南北会党呢。”

  涵春道:“当今与大将军,又为什结义呢?”

  老苍头道:“当今平素放荡得很,先皇帝很不以为然。先皇帝疼的,就是二阿哥,其次要算八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当今彼时处心积虑,遍交部院大臣,叫他们替自己游说。那时大臣中如鄂尔泰、张廷玉等,都很帮当今的忙。但鄂、张都是文臣,不很得力。当今知道大将军是江湖里头魁首,缓急很是可靠,就折节下交,结成生死弟兄。那时节,当今天天咱们家来,老奴也见惯了广额阔腮,凹深深的龙目,勾弯弯的鹰鼻,穿着黑色衣服,帽子上钉有龙眼大一颗东珠,来时总是直闯大将军卧房,不待 家人通报的。咱们大将军究竟替当今练成一队血滴子。”

  涵春又问血滴子,老苍头便把血滴子的利害,解说了个明明白白。涵春道:“当今要这血滴子来做什么?”

  老苍头道:“我不是说过先皇帝不很疼当今,二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倒都蒙疼爱么。当今结交大将军,编练血滴子,命意所在,不过如此。记得十年前,大将军在京供职,彼时先皇帝出狩热河,恰恰八阿哥病了。当今主张移还京师,众阿哥倒都不说什么,独二阿哥不答应,先皇帝就叫当今伴着病人。八阿哥病愈之后,二阿哥究竟废黜了,这都是大将军与鄂尔泰、张廷玉三 个人暗里谋成功的。彼时当今有时不便出门,就与大将军手书商酌。这种宸翰奎章,都落在大将军手里。当今登了基,因为把柄儿落在我们家,很忌惮大将军;大将军也怕当今听谗信佞,不念前情,也密藏着不肯封还。为此,君臣之间倒都有了心病。”

  涵春道:“从来说君疑臣必死。大将军倒很危险呢!”

  老苍头道:“可不是呢!大将军荡平青海,班师回京,当今亲自出城迎接,赐宴太和殿。恰值盛夏天气,与宴各将士,戴着盔,穿着甲,站立在丹墀上,热得汗流直淌。当今瞧见就下恩旨道:‘天气热得紧,众将土暂可不必拘礼,把盔甲都卸了罢。’众将士兀立不动,宛如没有听得。当今连宣三遍,众将士只是不理。当今向大将军道:‘大将军叫他们卸卸甲罢。’大将军只把头一顾,顿时间卸甲如山。

  “当今就问众将士:‘朕的上谕,你们怎么倒都不听?’众将士回奏:‘军营中人,只知道大将军军令,不晓得皇帝上渝。’当今嘴里虽然称赞,心里很是不舒服,怕的是跋扈不臣。其实大将军忠得要不得,平日谈论古事,说到史可法、吴三桂等一 班人,总笑他们不识天命,自己又如何肯反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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