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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〇三回 玉石俱焚藩王殉难 琴剑飘泊义士拯危(1)


  月冷风凄,夜色溟潆中,都现出一种凄凉的景地。荒草萋萋,磷磷的鬼火,往来犹如游萤。村舍中的屋民,都已死亡流离,断垣败墙里面,难得有凄楚的哭声,从破壁中透了出来,真是呜咽怆恻,叫人听了酸鼻。道上的碎石,处处染满了碧血,折臂损头的尸体,东横一个西倒几人,白骨粼粼,随地皆是。

  似这样的惨象,就是铁石人见了,也是要下泪了。那时正是闯贼李自成屠戮了叶县,村舍市镇,尽成荒丘。百十里相望,朝不见人烟,夜不闻鸡犬。似这般地浩劫,翻开历史来,只怕要算是第一页咧。

  李自成既屠了叶县,又分兵往屠扶沟,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十室九空,道上寂无人迹。自成尚以为未足,又屠了商水,进兵南阳。唐王聿镆,太祖高皇帝子柽之七世孙,和总兵猛如虎,登城拒守。

  讲到这位唐王,也有一段很香艳的情史在里面。聿镆的为人,性情很是柔弱,一切的言辞举动,温文妩媚,极类女子,更兼他的丰姿俊秀,仪容翩翩。往时乘车上市,那些小家碧玉,都要倚窗窥视。见了这美貌的王孙,谁不艳羡?只恨自己没法去侍奉这样的隽逸丈夫罢了。

  唐王既生得这般漂亮,害得南阳的无郎小姑,真是如醉如狂。唐王每同了邸中的仆役出游,一般小女儿,几演掷果的故事,所以当时的名士柳三三,尝作《南阳纪事》诗:“绿柳紫烟春色好,路人争说看唐王。”

  当时唐王的风仪,于此可见一斑了。

  其时南阳城西,有一家做编篱生涯的张小二,因家景清寒,和他老妻女儿,早晚工作。编好了竹篱,由小二担着去卖,一天赚得一二百文,一家三口,并一只小黄犬,也终算勉强度得过去。不到几时,张小二忽然一病死了,剩下母女两人,孤苦相依。赖着十只指头儿,一针针地刺下来胡口。



  张小二的妻子马氏,自小二死后,把她的女儿碧桃,越发看得她和掌上明珠似地,连风吹都要怕肉痛的。穷人养娇儿,这话的确不差。但碧桃姑娘的性儿很聪敏,什么绣花刺绢,没有一样不是精工绝伦。凡碧桃姑娘所绣的东西,拿到市廛上去,总是比别人的卖得快。那些市侩,甚至交相争夺,因此索碧桃姑娘绣物的,几乎尸槛为穿。

  有一天上,碧桃姑娘方绣余倚窗闲眺,恰好唐王聿镆从楼下经过。这碧桃姑娘,已是双九芳龄,正在伤春的时候。骤然看见唐王那种风度翩翩的样儿,不由地芳心姑醉,怔怔地伏在窗上。那手中的一幅罗巾,不知不觉地掉下楼去,不偏不倚,正落在唐王的背上。唐王忙伸手取下那方罗巾来,见巾上绣着一朵芙蓉,旁边一头高冠的雄鸡,是含高官锦衣鸡称锦衣公子荣归之义,却绣得栩栩如生,的确是神针妙手。唐王细看了半晌,知道是闺中人的手迹,便抬起头来,向楼窗一瞧。果然见一个妙龄女郎,看了唐王嫣然一笑,粉颊儿微微泛着红霞,蝤蛴低垂,掩窗进去了。唐王就把罗巾纳在袖中,竟自回邸,倒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谁知碧桃姑娘自经见过了唐王之后,芳心中深深印着,时时去倚窗眺望,终不见有那天美少年经过。

  光阴逝水,转眼春去秋来,黄花遍地。南阳的士大夫,都效那载酒看花,持螯赏菊,纷纷到城西的金谷圃中,置酒高会。

  唐王也常常偕着一班墨客骚人,往菊圃中游赏,还借此哼几句五言七古,点缀目前的佳景。那金谷圃距离碧桃姑娘的家中,只不过一箭之路,到圃中去的,都要经过碧桃姑娘的楼下。王孙公子,舆马相接。碧桃姑娘也倚楼窗,瞧看热闹。蓦见那个美貌公子,也在众人丛中,不禁芳心一动,把香躯斜靠在窗口,一手支着腮儿,只是呆呆地幻想。

  唐王和众士人饮罢席散,各自归去。唐王也跨了一头小驴,背后跟了两名卫护,一路慢慢地游览回邸。那时夕阳西垂,暮鸦还巢,烟锁池塘,好似一幅天然的晚景图。唐王骑在驴背上,不觉见景生情,口里还低声吟哦,正在寻觅佳句。举手瞧见窗楼上的美人,只顾对着自己发怔。唐王因她呆得可笑,忍不住回头微笑。哪里晓得这一笑,碧桃姑娘在窗楼上,瞧得十分清楚,她以为唐王的笑,是有情于己,忙也回眸还了唐王一笑。

  唐王却控驴径过,毫不在意。碧桃站娘是有心的,从此便短叹长吁,早思暮想的,不免郁闷出一场病症来,渐渐地弄得卧床不起,一病奄奄。碧桃姑娘的母亲马氏,心下异常着急,一面请大夫给她调治。医生说她心事太重,定有什么忧虑系念着,倘若要这病痊愈,非将心病释去,是万不能见效的。马氏听了医生的话,就再三向碧桃姑娘盘诘,碧桃姑娘只是不肯实说。

  到了后来,看看病势一天沉重一天,马氏哭哭啼啼的各处求神拜佛,又去盘问她的女儿。碧桃姑娘自己也知道病状已危,想来是隐瞒不住了,便将遇见唐王的事,细细地讲了一遍。

  马氏皱眉道,“这件事可就难了!南阳地方的王孙公子很多,不知你钟情哪一个?”

  碧桃姑娘喘着气道:“休管他哪个,总之南阳城中,没有再比那人好的了!”

  马氏听了,四下去询邻舍亲朋,都说除了绰号唤做小潘安的唐王,端的没有第二人了。马氏见说,把舌头吐了出来,半晌缩不进去。因此匆匆地回来,对碧桃姑娘说道:“好儿子!此去已打探明白了,你所钟情的那个人,是帝王贵胄,邸中的姬妾,正不知有多少,岂少你这样一个人?如其是平常百姓,做娘的还可以替你去设法,现在他们自己人做着当今皇帝,休说你老子是编篱的贫民,就使是一二品大员,只怕也未必高攀得上。好儿子,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碧桃姑娘听了,好似兜头浇了一勺冷水,浑身冰了半截,只装做没有听见似的闭上眼睛一语不发。

  这样的又挨过了几天,碧桃姑娘的病症,越觉得沉重,连说话的舌头都僵了。马氏彷徨无计,坐在床边上,泪盈盈地哭又不敢哭响,两只眼泡哭得红肿像个胡桃。碧桃姑娘嘴里虽不能说话,心上都是很明白的,要哭时泪已枯了,睁睁地瞧着她母亲马氏苦笑了两声。母女两个厮守着竟然寸步不离。

  直到了三更时分,碧桃姑娘忽然神气清醒起来,泪汪汪的向马氏说道:“女儿的病,看来是不中用的了。可怜母亲枉自辛苦了一场,万不料白头送了黑头,说来也真是伤心!但是女儿这条心,始终不能放怀,那叫做因爱致死。既已为了他丧了性命,倒不能不给他一点消息。”

  说着就绣枕下面,摸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来,递给马氏道:“女儿横竖是垂死的人了,母亲须要把这包儿去送给那人,好叫他知这女儿是为他而死的。”

  碧桃姑娘说到这里,一口气回不过来,两眼往上一翻,竟昏死过去。吓得马氏大哭小叫,掐唇提发,闹了好一会,碧桃姑娘方才悠悠的醒转,可由是昏昏懵懵地,气息奄奄,知觉已失了。

  马氏呜呜咽咽地哭到天明。在碧桃姑娘病未沉重的当儿,见她母亲这般悲恸,自然要劝住她的。这时碧桃姑娘自己也顾不了,任她母亲哭得力竭声嘶,再也不能安慰她的母亲了。马氏又哭了半天,见她女儿仍然这般昏迷,便取了碧桃姑娘交给她的纸包儿,一路问着唐王的府第。有人指示了她,马氏就放大了胆,向唐王的邸中走将进去。被管门的仆役阻住,盘诘来历。马氏指手划脚地说了一遍,弄得个管门的摸不着头脑,不许马氏进去。马氏不禁大怒起来,随手只一掌,打得那门仆火星直冒。门仆大骂:“哪里来的疯妇,到王门上来撒野?”

  于是把马氏扭住了,要想撵她出去。马氏死也不肯,乘势倒在地上,大哭大叫地闹个不住。王府中的仆役,闻声都赶了出来,大家做好做歹地劝马氏出去。因她究属是个妇人,不好过于为难她。这马氏哪里肯受劝,哭声反而越发较前闹的响了。

  这样的一闹,惊动了府内书斋的唐王,亲自出来诘问,马氏坐在地上,见内厅走出一个鲜衣华服,风度翩翩的官人来,心想那人必定是王爷了,就霍地从地上爬起来,扑地跪在唐王的面前,把自己女儿,怎样堕下罗巾,被王爷拾去,第二次倚窗,又见拾巾的王爷经过,对了窗上微笑,害得她女儿染成了相思,目下奄奄待毙,要求王爷大发慈悲,一救她女儿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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