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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现化金员外之家 投托古净慈之寺(2)


  却说那左右邻友,附近居民,到了天色黎明,日高三丈,无一个不起来,无一个不梳洗。正是:士农工商,各居一业。只听得天上吹吹打打,鼓乐齐鸣,鼻儿里异样的天香一阵一阵。开门乍一看时,金家宅上火光烛天,霞彩夺目。好邻居,好亲友,一拥而来。只见金家的大门尚然未开,了无人语。这风火事岂是等闲?大家撞门而生产方入,门里也不见个人,堂前也不见个人,直是抢门到了卧房之内,只见秃秃的一个娃子坐在床上。金员外夫妇二人闭了眼,合了掌,趺跏在卧榻之前。众人见了,又惊又呆。如说不是被火,头里又赤焰红光;如说是被火,如今又烟飞灰灭。如说不是生产,床上却端正是个娃子;如说是生产,娃子不合恁的庄严。如说不是被人谋故,他夫妇两人却已魄散魂飞;如说是被人谋故,他两人身上却没个刀痕斧迹,倒是一桩没头的公事。

  中间有等老成练达的说道:“这人命关天,事非小可,莫若前去禀明了府县官员,听他发落,庶免林木之灾。”众人就推陆阿公为首,连名首官。阿公姓陆,是个耆老,年高有德,坊牌人无一个不钦仰他,故此推他为首。陆阿公听了众人的计议,诺诺连声,拂袖而起。人丛里面猛地时闪出一个小伙儿来,双手扯住陆阿公衣袖,说道:“且慢些个。”阿公问道:“你是甚么人,扯住我的衣袖?”那小伙儿道:“小可的就是本家,这死的是我的大哥,我是他第四的阿弟,小可的叫做金四。兄死弟埋,何禀官之有?”陆阿公道:“你阿哥有些死得不明白,焉得不去禀官?”金四说道:“不消禀官。”陆阿公说道:“要去禀官。”争了一回,终是个“四不拗六”,连名一纸状儿,禀了杭州府堂上清天太爷。这太爷是清江浦人,姓田氏,田齐之后,居官清正廉能。杭州人有个谣言,说道:“太爷清清而正,一毫人情也不听;太爷廉廉而能,半点苞苴也不行。”故此人人叫他是个清天太爷。那太爷接了这个连名的状儿,审了几句口词,拿了一个道理,实时披破状词,说道:“据状金某之死,虽有疑无伤可验,遗孩之生,虽无母有息。当全仰地方收骸殡殓,遗孩责令出家。存没两利,毋得异词再扰。”

  陆阿公领了这些地方邻右,磕了几个头,答应了几句:“是,是!”急转身来,买了两口棺木,收了金员外夫妇二人的尸骸。众人又商议道:“尸骸虽已殡殓,停柩何所?娃子出家,是甚么年纪上?是甚么佛寺里?须则再去禀明太爷。”那太爷正叫做“高抬明镜,朗照四方”。只见这些耆老邻右刚刚的进衙门,一字儿跪在丹墀之下,未及开口,太爷就说道:“你这厮又来禀我,只是停柩、出家两项的缘由。”这些耆老邻右连忙的磕上几个头,答应道:“太爷神见。”太爷道:“我已筹之熟矣。停柩须则昭庆寺里北面那庆忌塔下。那娃子出家,又须雷峰之下净慈寺里,温云寂长老名下作弟子,也就在今日,不可迟误。”吩咐已毕,实时叫过该房,写了两个飞票,差下两个快手,一个快手拿了一个飞票,径到西湖之上昭庆寺里,通知本寺住持停柩塔下。一个快手拿了一个飞票,径到雷峰之下净慈寺里,通知本寺云寂长老收养小徒。两下里处置得宜,存殁均感。

  那晓得“人间才合无量福,天上飞将祸事来”。本来是满天上鼓乐齐鸣,遍城中异香飞散,怎的不惊骇人也!且除了军民人等在一边,只说都布按三司,抚按三院,南北两关。这都是甚么样的衙门,这都是甚么样的官府,恰好就有一个费周折的爷爷在里面。还是那一位爷爷,这爷爷:

  玉节摇光出凤城,威摧山岳鬼神惊。
  群奸白昼嫌霜冷,万姓苍生喜日晴。
  当道豺狼浑敛迹,朝天骢马独驰名。
  九重更借调元手,补衮相期致太平。

  他坐在乌台之上,早已晓得金员外这一桩没头的公事。比时就差下了一个精细的听事官,到那府门前去探个消息,看那太爷还是恁的处置他。晌午,听事官来回报道:“清太爷如此如此。”那一位爷爷实时差下两个旗牌官,下府来提该房文卷上去,要亲自勘问。提到了该房,接了文卷,正在作难,那清天太爷早已到了。庭参相见,相见礼毕,那爷爷就开口道:“人命重情,岂容轻贷?”太爷道:“非敢轻贷。但这一桩事,须说没头,下官其实明白。”那爷爷道:“怎见得明白?请问其详。”太爷道:“下官每日五鼓而起,沐浴焚香告天,然后出厅理事。今日五鼓起来,告天已毕,猛听得天上鼓乐齐鸣,扑鼻的异香馥郁。下官心下想道:这番端的有个祥瑞也。须臾之间,果见一朵祥云自西而下,祥云之上,幢幡宝盖,羽仗霓旌,双排鼓乐,四塞护呵,隐隐约约,中间早有两轮龙车,并驰凤辇,径下城之西北隅。

  未久,中间其云却自下而上,那左边车上端的坐一个男子,右边车上端的坐一个女人,愈上愈高,不可穷究。适来地方人等,口称金某夫妇二人吃斋,以此下官省悟,止责令收骸停柩而已。”那爷爷道:“现停在何处?”太爷道:“现在昭庆寺里,庆忌宝塔之下。”那爷爷道:“娃子有何奇异?”太爷道:“娃子的事,下官不曾见甚奇异,止是地方人等,口称远望其家红光满屋,近前视之,只见这娃子兀然端坐,双手合掌,两脚趺跏。以下官之愚见,必是个善菩萨临凡,故止责令出家而已。”那爷爷道:“现在何处出家?”太爷道:“现在净慈寺里,云寂和尚之名下。”那爷爷道:“贤太守言之有理,处之得宜。只一件来,下民狡诈百端,我和你居上者不可不详察。”太爷道:“唯命。”那爷爷道:“既然如此说,贤太守请回本衙,俺这里别有个道理。”

  太爷已出,那爷爷传个号令,叫过杭州前卫、杭州右卫、观海卫、临山卫四卫的掌印卫官来,又传个号令,叫过海宁守御千户所、澉浦守御千户所、乍浦守御千户所、大嵩守御千户所、霩衢守御千户所、健跳守御千户所、隘顽守御千户所、满岐守御千户听八所的掌印所官来,又传个号令,叫过赭山巡检司、石墩巡检司、王江泾巡检司、白沙湾巡检司、皂林巡检司、皋塘巡检司、四安巡检司、天目山巡检司八司的司官来,仰卫官各带马军三十,所官各带步军三十,巡司各带弓兵三十,鲜明盔甲,精锐器械,齐赴西湖之上昭庆寺里庆忌塔下,开棺见尸,多官眼同相验,有无伤痕。验毕,转赴雷峰之下净慈寺里云寂僧房。多官眼同点检,有无徒弟,火速回报,无得稽迟取罪。”这叫做个“只听将军令,不闻天子诏”。

  却说这些卫官、所官、司官,有许多的官员,马兵、步兵、弓兵,有许多的军马,一拥而来,把个昭庆寺里就围得周周匝匝,铁桶相似一般,吓得众和尚们魂不附体。那些官长,哪一个心里不想着今日检出伤痕,第一功也;那些军马,哪一个心里不想道今日检出伤痕,合受赏也。哪晓得抬过棺材来,劈开一个,一个是空;劈开两个,两个是空。多官们面面相觑,众军士个个相挨。没奈何,只得转过净慈寺里去也。来到净慈寺里,那云寂长老不是等闲的长老,除了肉眼不在部下,法眼最下,慧眼稍中,天眼稍上,佛眼才是他的家数,这些军马全不在他的眼里。军马临门,他早已知得是按院爷爷查点。一手抱着那个娃娃,一手拄根拐棒,更不打话,径望察院进步而去。众官府们一则说他年老,二则有个娃娃抱在手里,事有准凭了,故此不拦不阻,一路回来。

  此时已天色渐昏,归鸦逐阵,按院爷爷还坐在堂上,等着众官们来回话。只见众官们鱼贯而入,挨序次跪在阶前。那爷爷问道:“开棺检验有甚伤痕么?”众官齐声回复道:“两个棺材俱是空的。”那爷爷笑了一笑,点一点头,更不问第二句。只问道:“娃娃几何在?”众官又齐声回复道:“现有和尚在门外。”那爷爷吩咐众官各散,另带和尚进来。众官散去,和尚慢慢的挨也挨进丹墀里来。那爷爷便自家站起立着,吩咐道:“和尚不要行礼,一直走上厅来。”那爷爷把头一抬,只见一个老和尚抱着一个小娃娃,那娃娃头长额阔,目秀眉清,鼻拱耳环,唇红齿白,养下来才一日,就是一个布袋和尚的行藏。那爷爷满心生喜,问道:“这娃娃今日可曾吃着甚么来?”和尚道:“这娃娃须则是养下来一个日子,其实的有许多弥罗。”爷爷道:“怎见得?”和尚道:“早间承清天太爷发下来做徒弟,小僧念他出胎失母,乳哺无人,叫过那火者来,抱他到施主家里去布施些乳哺。到一家,他一家不开口;到两家,他两家不开口;到三家四家,就是十家,他也只是一个不开口。

  及至抱转山门之时,天将暝,日已曛,小僧心里想道:“这弟子莫非是随佛随缘的?是小僧将佛前供果捩破些与他吃,他就是一口一毂碌吞将下去。吞之才方两口,适逢爷爷的官兵降临,故此小僧抱着他远来虔叩,伏乞替天行道的爷爷俯加详察。”那爷爷还不曾开口,只见那把门官高声禀道:“府上太爷参见。”那爷爷一边吩咐和尚起来,好生厮养,一边接着太爷。太爷廷参,那爷爷双手搀将起来,嘻嘻的笑着,说道:“今日之事何如?”太爷道:“俺学生不过闻而知之。”太爷道:“何为见而知之?何为闻而知之?”

  那爷爷道:“大凡神仙下界,借肉住灵。这灵性就是仙,那肉身却是个躯壳。灵性既升,躯壳随化,故世人谓之曰尸解。贤太守早间亲见金某夫妇升仙,俺学生心里想道:这二人的肉身必定随风化去,不在棺材里面了,故此责令多官开棺相验,一则显贤太守之神明,一则可印俺学生之粗见。这却不是贤太守见而知之,俺学生闻而知之?”太爷连声称谢。那爷爷又道:“贤太守怎见得那娃子是个善菩萨临凡?”太爷道:“据地方人等的口词,下官之臆见。”那爷爷道:“今番俺学生是个见而知之,贤太守是个闻而知之。”太爷道:“愿闻其详。”那爷爷道:“贤太守据地方人等的口词,凭胸中之高见。俺学生适间亲见那长老抱着那娃娃进来,你看他头长额阔,目秀眉清,鼻拱耳环,唇红齿白,喜阿阿,笑弥弥,就是一个布袋和尚的形境。这却不是俺学生见而知之,贤太守闻而知之?”正是:

  一切须菩提,心如是清净。
  佛言世希有,所未曾见闻。
  若复有人闻,清净生实相。
  若复有人见,成就第一天。
  无见复无闻,是人即第一。

  这个按院爷爷和那清天太爷,虽说是各有所闻,各有所见,哪晓得其中就里有许多的因果,耳所不及闻,目所不及见。还是甚么因果,耳所不及闻,目所不及见,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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