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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吐真情结义连城璧 设假局欺骗冷于冰(1)


  词曰:
  心耿耿,泪零零,绿柳千条送客行。
  贼秃劫将资斧去,石堂独对守寒灯。
  ——右调《调深院》。

  话说于冰到张仲彦家中,两人重新叩拜,又叫他儿子和侄儿出来来见。于冰见二子皆八九岁,称赞了几句去了。须臾,二人净过面,就拿入酒来对酌,仲彦又细细盘问于冰始末,于冰一无所隐。问起仲彦世家,仲彦含糊应答。于冰又说起严嵩弄坏自己功名,仲彦拍膝长叹道:“偏是这样人,偏遇不着我的家兄。”

  于冰道:“令兄在么?”

  仲彦道:“不在此处。”

  于冰已看出七八分来了,便不再问。顷间拿来菜蔬,俱是大碗大盘珍品颇多,不象个乡村人家待客的。于冰道:“多承厚情,惜弟不茹荤久矣。”

  仲彦道:“呵呵!酒馆内先生曾说过,我倒忘却了。”

  时段祥在下面酌酒,忙吩咐道:“你快说与厨下,添补几样素菜来。”

  于冰道:“有酒最妙,何用添补?”

  段祥已如飞的去了。没多时,又是八样素菜,亦极丰洁。过了三天,于冰便告别要去,仲彦坚不放行,于冰又定要去。仲彦道:“小弟在家一无所事,此地亦无人可与弟久长快谈,先生是东西南北闲游的人,多住几时也未必就把神仙耽误,访道何患无时?”

  于冰道:“感蒙垂慈殷切,理合从命;但弟山野,最喜跋涉道路,若闲居日久,必致生病。”

  仲彦大笑道:“世上安有个闲居出病来的人?只可恨此地无好景,无好书,又无好茶饭,故先生屡次要别去;我今后亦不敢多留,过了一月再商酌,若必过辞,是以人品不堪待我。”

  于冰见他情意谆笃,也没得说,只得又住下。

  到一月后,仲彦绝早起来,吩咐家下人备香案、酒醴、灯烛、纸马等物,摆在院中;先入房向于冰一揖,于冰即忙还礼。仲彦道:“弟欲与先生结为异姓兄弟,先生以为何如?”

  于冰道:“某存此心久矣,不意老弟先言及。”

  仲彦大悦,于是大笑,拉着于冰到院中,两人焚香叩拜。于冰系三十二岁,长仲彦一岁,为兄。拜罢,他妻子元氏,同儿子、侄儿,都出来与于冰叩拜。此日,大开水陆荤素两席,畅饮到定更时分,仲彦叫家下人将残席撤下去,另换下酒之品。于冰道:“愚兄狭量,今日已大醉矣!”

  仲彦道:“大哥既已酒足,弟亦不敢再强。”

  立即将家下人赶去,把院门儿闭了,入房来问道:“大哥以弟为何如人?”

  于冰道:“看老弟言动,决非等闲人,只是愚兄眼拙,不能测其浅探。”

  仲彦道:“弟系绿林中一大盗也!”

  于冰听了,神色自苦,笑说道:“绿林原是大豪杰栖身之所;自古开疆展土,与国家建立功业,屈指多人;‘绿林’二字,何足为异,何足为辱?”

  仲彦摸着长须大笑道:“大哥既以绿林为豪杰,自必不鄙弃我辈。然弟更有请教处:既身入绿林,在旁观者谓之强盗,在绿林中人还谓之侠客;到底绿林中终身好,还是暂居的好?”

  于冰道:“此话最易明:大豪杰于时于势万不得已,非此不能全身远害,栖身绿林中内,亦潜龙在渊之意也;少有机缘,定必改弦易辙,另图正业;若终身以杀人放火为快,其人纵逃得王法诛戮,亦必为鬼神不容,那使是真强盗,尚何豪杰之有!”

  仲彦拍案大叫道:“快论妙绝,正合吾意!”

  说罢,忙到院巡视了一遍,复人来坐下,说道:“弟携家属迁于此地,已经七年,虽不与此地人交往,却也不恶识他们,每遇他们婚姻丧事,贫困无力者必行帮助,多少不拘;因此这一村人,若大若小,题起弟名,倒也敬服。日前大哥送段祥银两,弟却不以为意,不但十四五两,就是一百四五十两,好名的人与遮奢人都做得来;后听他说大哥是个过路贫人,便打动了小弟要识面的念头,才将大哥赶回。连日不肯与大哥说真名姓,定不住大哥为人何如;今见大哥存心正大,无世俗轻浮举动;又听段祥言家世,以数万金帛,娇妻幼子,一旦割弃,此天下大忍人也,亦天下大奇人!若不与大哥定生死之交,岂不当面错过?弟系陕西宁夏县人,姓连,名城璧,字君宝。我有个胞兄,名国玺;从祖父至我弟兄,通在绿林中为生活。我父母早亡,弟自十七岁,即同我哥哥做私商买卖,劫夺人财物,相识若干不怕天地的朋友。别处还少,惟河南、山东,我弟兄案件最多。弟到二十五岁,便想道此等事损人利己,终无结局,就是祖父也不过偶尔漏网,便劝我哥哥改邪归正。我哥哥一听我言,便道:‘你听虑深远,只是我弟兄两个都做了正人,我们同事的新旧朋友可能个个都做正人?内中有一两个不做正人,不拘那一案发觉了,能保他不说出你我的名姓么?况我们做了正人,不拘那一案,他们便是邪人,邪与正势不两立,不但他们不喜,还要怨恨你我无始终,其致祸反速。你今既动了改邪归正念头,就是与祖父续接香火的人,将来可保首领,亦祖父之幸也。家中现存银八千余两,金珠宝贝颇多,你可于山西、直隶避净乡村内,寻一住处,将你妻子并我的儿子同银两等物,尽数带去,隐名埋姓;你们过你们的日月,我自做我的强盗。至于你嫂嫂合我,若得终身无事,就是天大的福分;设或有事,这一颗脑袋,原是祖父生的,也是祖父自幼教我做强盗的,万一事出不测,这脑袋被人割去,或者幽冥中免得祖父罪业,也算他生养我一场。’我彼时说哥哥望五之年,理合远避,兄弟年精力壮,理该合他们鬼混,完此冤债。哥哥道:‘好胡说!我为北五省有名的大盗领袖。诸人见你去了,有我在,朋友们尚不介意;我去了留下你,势必有人在遍地找我;倘被他们找着,那时我也不能隐藏,你也不能出彀,事体犯了,咱弟兄两个难保不死一处。你我的事,也没什么迟早,既动了此念,就于今日连夜出门,寻觅一妥当安身地方,然后来搬家眷起身;不但你可保性命,连你的儿子和我的儿子,都有出头日子了。’此地即我采访之地也。到家眷起身时,我哥哥又道:‘今后断不可私自来看望我,亦不可差人来送书字,叫人知道你的下落,便是在一番心机;你权当我死了一般,你干你的事,我干我的事。’从此痛哭相别,弟在范村已是七年,一子一侄倒都结过婚姻,我哥哥不知如今作何景况?”

  说着,眼中流下泪来。又道:“我早晚须看望一遭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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