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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全孝义郁氏善言 看风水葛鹪诡计(1)


  诗曰:
  沉痾呼吸待骖鸾,诀别伤心泪若泉。
  易箦反观频自讼,愿君莫听妇人言。

  话说郁氏怄了那一场闲气,便觉奄奄病倒,面庞日加憔瘦。

  瞿天民用药疗治,并无灵效。重复遍接名医商议下药,亦没功验。次后,渐渐病势沉重。郁氏自料不起,令丈夫去请婆婆讲话。瞿天民亲去搀扶母亲进卧房来,坐于床橱之上。郁氏带病厮唤了。元氏道:“这几日安人病体若何?”

  郁氏垂泪道:“媳妇病在膏肓,多应不久于世,故请太太一言,以为永诀。”

  元氏道:“安人宽心调摄,候灾星退度之日,自然痊可,不必劳神,反增病恙。”

  郁氏道:“媳妇病体日重一日,怎能彀有好的日子?媳妇从幼年蒙太太恩养,得以成人,后相公遭变,又于艰险患难之中,赖太太周旋顾管,以到今日。分虽姑媳,恩同母女。但孝敬未伸,每怀惭愧。讵料今日禄命将终,要与太太相别,怎生是好?”

  讲罢,呜咽不胜。元氏哭道:“安人与老身相处四十年,并无一毫儿差错。天下做媳妇的学得安人,都是孝妇了。我与你朝暮相依,怎忍得一旦弃我而逝?安人若有差池,老身随后也归阴府,与你于九泉相会。”

  郁氏道:“媳妇有甚好处,感太太如此钟情。媳妇死后,太太切不可悲苦,以伤贵体。旦夕供养服役之类,相公向是孝敬的,我自放心得下。太太的衣衾棺木,我已亲手置办齐后。太太常要检点,切不可借与亲邻。太太寿在风烛,倘遇不测,仓猝间焉有如旧的坚固?这是至紧的话,太太切宜留心。”

  元氏大哭道:“安人言及于此,始终为着老身,教我怎不肝肠碎裂也。”

  姑媳携手痛哭。瞿天民带着两泪,勉强宽慰。正悲切间,丫鬟报说大娘子来问安。郁氏眼高声道:“这妇人不必进房,誓与他生不睹面,死不送丧,看我则甚!”

  张氏听见,不敢入房,且在门首站立。元氏劝道:“自古说虎毒不吃儿。媳妇既来问安,可将前愆尽释,相见一面何妨?”

  郁氏道:“太太之命,本该尊奉。但媳妇见了这妇人,便觉眼中火出,胸内气增,不如不见为妙。”

  元氏道:“既如此,不见也罢。”

  令丫鬟回复去了。

  少刻,聂氏也来探望,郁氏亦不令相见。瞿天民道:“大媳妇不敬于尔,理宜拒绝。小媳妇言行无失,拒而不见,何也?”

  郁氏叹气道:“不听好人言,果见凄惶泪。当初为瑴儿娶这泼妇人时,相公何等拦阻?是我牵强成了,谁想这女人嘴尖舌快,蜮势鬼形,不脱那小家子腔魄,以致怄气,今日果有丧身之祸。便是小媳妇这段姻缘,相公也曾推却,都是我妇人家小见薄识,造次结亲,虽然人才好、嫁资厚,到底娇养自在,不知礼节,只省得一味悭吝,恐非享福之器,至今懊悔无及。”

  瞿天民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与你管他则甚?况老瞿讲的是王道话,执板头道学气,何足挂齿?”

  郁氏正色道:“我以正言与君决别,君反以冷语相加,何薄情如是也?”

  瞿天民道:“安人病躯,无可解救,寸肠如割,欲代不能。偶闻安人悔恨之言,故反提前语,以笑代哭耳,焉敢见欺于贤妻!”

  郁氏道:“相公言虽戏谑,妾身反增惭愧。然这两门亲事,属于前生冤孽。我死后,相公念夫妻情分,不可复生怨恨之念。”

  瞿天民道:“男女婚姻,赤绳前系,事由天定,谁敢怨嗔?但安人果有不测,教我满眼望谁?怎得一命归阴,同逍遥于九泉之下,也不枉夫妻一世。不然撇得孤凄冷落,如何过的日子?”

  说罢,夫妻抱头而哭。元氏也恸哭起来。郁氏忽然晕去,瞿天民忙灌茶汤,半晌方苏。元氏见媳妇势危,不敢远离,相伴至晚,就于侧首凉床上睡了。

  此时瞿瑴弟兄和张、聂二氏都在侧房伺候。这些使女们服侍到更深夜静,都东倒西歪酣睡了。只有瞿天民坚守不动。郁氏开眼,见丈夫坐在身旁,问道:“相公怎么不睡,在此久坐,有损精神。”

  瞿天民道:“我见安人睡去,故在此守候,倘要茶汤,便于答应。”

  郁氏道:“感相公如此深情,妾身何以报答?日间有数句切紧之话,待欲禀明,奈一时昏晕,未及毕言。”

  瞿天民道:“安人有甚言语,可速吩咐。”

  郁氏道:“我死后,太太必然痛苦。年老之人,恐伤肺腑,相公朝夕相随宽慰,不可暂离一步。我死后,相公孤帏寂寞,独枕凄凉,纵有使女们承值,终非贴体。我看侍儿阿媚寡言洁静,与诸女不同,相公可收入房帏,决能体心服役。更有一着要紧的事,相公必须听者:我死后,即将房园田地一应产业,拨与二子分居炊爨,则彼此各图利益,尽力经营,庶几家声不坠。不然,二妇争权,终无了日。那时设有挫跌,不致废家不已。这三件大事,相公切须留意。余者相公自能料理,我皆放心得下。”

  瞿天民垂泪,一一应允。正是生离死别,十分凄惨。夫妻讲话间,不觉鸡声遍野,早是五更天气,蓦地里郁氏叫一声:“苦!”

  瞿天民慌忙抱住,郁氏摇头道:“不好了,心头气塞,万分难过。”

  言未毕,只听得咽喉中齁齁痰响。瞿天民急唤众人醒来,一齐攒绕床前。郁氏看看两眼泛上,舌短气呃。元氏和媳妇们齐叫:“安人!念佛念佛!”

  郁氏含糊道:“莫听枕边言,莫听枕边言,……”

  连声念了三遍,少顷气绝而死。合家男女放声痛哭。日间一应丧事,打点齐备,当晚入殓,停柩于正堂之中,延接僧人,诵经追荐。

  不觉又过三七,瞿天民接了亲族,将所有家私,对众细细拨开,分为两股,令二子收掌,只存下肥田百亩、花园一所自用。

  听了郁氏遗言,将媚儿收入房中为妾,留下老苍头瞿助夫妇二人伏侍。余者婢仆尽拨与二子使用。家事调停已定,正欲商议举殡,不期元氏为悲痛媳妇,昼夜啼哭不止。瞿天民宛转劝解,这老年人苦入骨髓,如何肯听,朝暮嚎篊,染成吐血病症。瞿天民虽然求神用药,奈年老力衰,竟不能起。拖延数日,一命归阴。殓毕,停柩于前面大厅之内。那丧礼佛事、吊唁祭奠之务,自不必说。

  瞿天民终日哀恸,寝食皆废,形骸骨立,也抱病长卧,举家慌张无措。捱至断七已外,渐次起居平复,然后计议殡葬一事。瞿瑴道:“祖茔上俱已葬足,不如将太太、母亲权厝于享堂之内,从容寻富贵之地,才可安葬。”

  瞿天民笑道:“汝年幼不知大体,凡新丧必须随便而葬,不惟亡者入土为安,而生者亦免暴露之念。我见多少宦门富室,为父母选择坟山,因循耽搁,反获了不孝之罪。那贵者嫌职卑禄薄,妄图大位,非台辅之地则不葬。那富者嫌财微蓄浅,冀贪巨万,非大富之地则不葬。被那舆士指东说西,牵张搭李,迟延岁月。及至家事凋零,人物沦丧,求一塔儿荒地以葬父母,不可得矣。还有那祖父子孙数代相继不葬者,始则因择地而互相推托,终必抛弃枯骨于荒郊旷野,日曝雨淋,风吹雪压,岂不惨然!此乃天地间第一罪人,汝辈切记,切记!古人云: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生于何处,死于何所,葬于何地,自有分定之数,不可妄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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