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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凭吊(2)


  妪熟视石痴,乃笑曰:“君非秦公子耶?余老眼花矣。”

  石痴告以来意。妪即导余等入内。过一小圃,晚菘盈畦,青滑可撷,曲折达一书舍,室门上加以锁,积尘封焉。前有庭,庭广不足一亩,庭中景象,绝类古剎。墙阶之上,遍铺苔衣,不露一罅缝痕,盖绝人迹者久矣。

  石痴引余至一处,有土坟起,累然成小阜,云即梦霞葬花处。欲寻碑石,则已不见,殆历时既久,为地心吸力所吸入欤?抑为人携去,珍之为秦砖汉瓦欤?不可得而知。冢上短草 萋萋,生意歇绝。草根之下,杭泥凝结成小块无数,彷佛犹有伤心人血泪痕也。凭吊久这,彷徨回顾,余突谓石痴曰:“君诳我,空庭如洗,安有所谓梨花与辛夷耶?”

  石痴曰:“异哉,是诚有之,今何并枯枝败叶亦俱杳然?意者美人已返瑶台,而此美人之灵根,亦为司花吏拔去,移值天上耶?”

  因呼妪问之,妪言前闻庭中实有二树,梨夫人死后,春来梨树即不发花,辛夷虽吐蕊,亦不能如往年之盛。是年六月,筠姑娘又死,二树均日就枯萎,柔条曼叶,失尽旧观。比老主人死,余等来时,仅见枯干两株,兀然直立,枝叶皆化为乌有。问:“枯干何在?”

  则曰:“已斲作柴烧矣。”

  余曰:“惜哉,是亦焦桐之类也。草木无知,乃为人殉,斯真所谓情种矣。”

  子然一枯干,大足以供后人之凭吊,何物老妪,大煞风景。此已死之情根,尚不能久留于世,彼痴男怨女,情死情生,宜其一霎时便成为历史上之人物也,与石痴叹息者久之。

  余旋指书舍问石痴曰:“此即梦霞寓居之所耶?”

  石痴曰:“然。余昔年时与梦霞促坐闲谈于此。犹忆某年秋,余访梦霞,梦霞沾酒留饮。半酣,梦霞指庭畔香冢语余曰:‘此余之埋愁地、销魂窟也。余死苟得埋骨于此,则此身长伴花魂,死可无恨。’又指庭前二树谓余曰:‘此余之腻友,亦余之爱妻也。其和靖妻萼绿华,为千秋佳话。余今妻此二花,和靖且输余艳福矣。’言已大笑。复曰:‘明年此花开时,君能归来,当再与君对花痛饮一醉,以余沥浇花,为二花寿。’噫!孰知酒杯才冷,人事已非,人既云亡,花亦不寿,徒剩伤心之境地,尚入余之眼际。情长缘短,室迩人遥,既含宿草之悲,再下哭死之泪。余独何人,乃能堪此?自今以后,亦不能再至是间矣。”

  石痴言时,泪盈襟袖。余至此亦觉触目凄凉,百感交集,恨无以塞石痴之悲也。

  石痴复令妪启书室门,与予俱人。则见尘埃满地,桌椅俱无。窗上玻璃碎者碎,不碎者亦为尘所蒙,非复光明本质。石痴一一指示余:此梦霞下榻处,此梦霞设案处,此余与梦霞对饮处。四顾壁立,空无一物,惟门侧倚一败簏,字纸充实其中。石痴就而翻检焉。室中空气恶浊,余不能耐,呼石痴曰:“去休,是间不可以少驻矣。”

  石疾忽检得一纸,欣然向余曰:“君试阅之,此情天劫后之余灰也。”

  余受而审视,上有秋词一阕,词曰:

  秋光惊眼。将前尘后事,思量都遍。极目处,一片苔痕。记手折梨花,那时曾见。病叶西风,这次第,光阴轻变。算相思只有,三寸瑶笺,与人方便。
  蓬莱水清且浅。只魂飞梦渡,来去无间。最难是,立尽黄昏,知对月长吁,一般难免。薄命牵连。真怜惜,空深依恋。还只恐,未偿宿债,今生又欠。

  ——右调《解连环》

  旧恨犹长,新愁相接,眉头心上频攒。独客空斋,孤枕伴清寒。醉时解下青衫看,数泪点,曾无一处干。道飘零非计,秋风菰米,强勤加餐。
  老去秋娘还在,总是一般沦落,薄命同看。怜我怜卿,相见太无端。痴情此日浑难忏。恐一枕梨云梦易残。算眼前无恙,夕阳楼阁,明月阑干。

  ——右调《送入我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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