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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豪华纨绔目不识丁 现任公卿直言无隐(2)


  到了寓中,又细细将诗看了两遍,见说他“醉中市上眠”、“吐作青莲”,愈看愈恼。到次日清晨,就收拾袖了诗,骑着马,来见军门。到了军门前,竟不顾好歹,竟拨通拨通的击起鼓来。守府门的职役看了,惊忙来问,是吏都尚书的大公子,又不敢十分发作,只得好好款住,叫人暗暗传信入去。王抚台听见是吏都李尚书的公子从京中出来,不知为着何事,只得先叫差官出来请公子到宾馆中坐下,然后迟了半响,方走出来相见。逊坐了,就问道:“贤契荣归,不知为着何事,这等匆匆来见教本院?”

  李公子道:“朝廷政事,道路闲人何敢烦问。惟境内大臣之女,巧借考诗名色,而取辱过路大臣之子,似乎有伤老宪台大人之雅化。”

  王抚台听了着惊道:“据贤契说来,恰是为赵少师令爱而发。但久知此女无论才学出群,即其为人,亦谦谨异常,绝不以笔锋之利而伤剥贫士,何况大臣之子。不知贤契有何所见,而愤愤作此不平之鸣?万万不可信人过耳之言。”

  李公子道:“晚生只身过此,并无同人。因久慕赵小姐诗名,因往求一诗以为荣。虽未曾具祝敬,其过失于草草,亦不为大过,奈何竟信笔题诗四句,将晚生在京师醉吐丑状俱细细描写出,与人作笑话,恶毒之情,其实难堪。无人可诉,只得来控禀大人,少为戒饬。”

  王抚台道:“只怕没有此事。”

  李公子听了含怒道:“晚生如此受辱,老大人犹溺爱为之不信,幸而其诗尚存,请大人一览,辱晚生不辱晚生自见矣。”

  一面说,一面就在袖中取出赵小姐的原诗稿呈与抚台。抚台忙接了展开一看,看完,不禁大笑起来道:“本院就说赵小姐一个多才有养之闺秀,决无取笑辱人之理。此诗乃贤契一时性急看差了。”

  李公子道:“四句诗又无甚深意,明明是说我好酒醉了,往往跌倒在长安市上,吐了满地,就似画的青莲一般。老大人就要与他遮饰,恐也遮饰不来。”

  王抚台又笑道:“本院忝列督制,焉肯为遮饰,况此诗字字出于古典,引借贤契才美,皆可考也,何用遮饰。”

  李公子道:“老宪台就说醉倒市上是赞晚生好处,请问老宪台,这醉倒市上称仙又吐作青莲,是那一朝、那一位才子的古典?”

  王抚台道:“大凡诗家贤美今人,不便称扬,往往借前朝同姓才子以寓推尊之意。今赵小姐因男女考诗,难于面加誉美,因贤契姓李,故借引唐时大诗人李太白之高风侠况以表扬贤契之高风侠况。此加厚于贤契之美意也,贤契为何转疑其取笑?岂不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李公子听了吃惊道:“据老宪台这般说来,这李太白也会吃酒,也会吃醉了睡在市上,也会吐作青莲?”

  王抚台道:“杜工部《饮中八仙歌》,盛述李太白‘自称臣是酒中仙’,又称其‘长安市上酒家眠’。又因李太白别号青莲,故赞贤契笔花吐气,应作青莲,非言吐酒也,贤契奈何转认做取笑?岂不辜负这女子待贤契一团好意?”

  李公子听了,沉吟了半晌说不出话来。王抚台因又说道:“贤契不须沉吟,若疑本院存私党护,可将此诗呈与尊翁老先生一览,则其好歹彰彰然明白矣。”

  因将原诗送还李公子。李公子见王抚台论诗凿凿有据,言事侃侃甚公,口才软了,因说道:“细聆老宪台老大人谆谆曲谕,看此到是晚生多疑有罪了。本再诣赵小姐帘下少申荆请,只缘进省甚急,不能久住,统容进京,自竭诚致谢可也。”

  说罢,即别王抚台出来,正是:

  诗情岂许俗人知,胡乱看来羞可知。
  纵是蠢人颜面老,也应削去半边皮。

  李公子被王抚台解出诗中好意,带讥带笑,甚觉没趣。回到寓处,也不敢去见张公子,竟悄悄的起身往北去了。张公子在寓,还要候李公子之信。后访知他错看了诗,见军门讨个没趣,悄悄去了,自觉无颜,也须得悄悄去了,正是:

  小人弄轻狂,多在热闹处。
  及到决撒时,又会潜逃去。

  李公子考诗之后,愤愤而去,赵小姐不放心,叫人打听,方知亏王抚台解明诗不相伤,自抱羞惭而去,因自想道:“我只以为考诗选才,定逢吉士,谁知考了多时,竟不获一可儿。只一司空,不期他先已有聘。大都是我命中不该配合佳偶,故强求无用,莫若甘老闺中,以延先少师数年之脉。若叫我以珠玉作瓦砾,苟且从人,这是万万不能。就是李公子之事,王抚台见诗,虽知非我之罪,然一女子,不安分闺阁中而垂帘考诗,亦未免多事,何况考来考去,未尝有一实际。”

  因吩咐老家人道:“自今以后,考诗之事,我不行了。不但不去寻访,就来领考者,也须一概辞去。”

  老家人道:“既不许人考诗,则抚台老爷这张告示贴在照墙上也是多事了,可要洗去?”

  赵小姐道:“洗去更好,免得留迹。”

  众家人领了小姐之命,正走出府门要叫人用水洗告示,忽见一个少年,正看完了告示,喜孜孜走到府门前,对着老家人拱拱手道:“我学生一路访来,闻知府上小姐许人考诗,故特特走来,要求老丈通报一声,感激不尽。”

  老家人忙忙回复道:“小相公昨日来还好,今日来迟。不凑巧了。”

  那书生听了吃惊,因问道:“这是为何?莫非考诗原是虚传?”

  老家人道:“考诗行了许久,怎是虚传。只因近日有一位贵公子来考诗,不合生了些口角,故小姐恼了,吩咐我们从今日为始,凡有来的,一概谢绝,不许再传。”

  正说者,只见又是两个老家人,一个提着一桶水,一个拿着一张梯子,到对内照壁上去洗告示。那书生看见是真,连连跌脚道:“我怎这等无缘。急急赶来,偏不前不后收拾告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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