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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省凤城侠怜鸳侣苦(2)


  铁公子吃完,就叫小丹铺开行李,草草睡下一夜。到次日起来,老儿、老婆子又收拾早饭,请他吃了。铁公子叫小丹称了五钱银子,谢别主人,然后牵马出门。临上马老儿又叮嘱道:“相公,昨晚说的话,到京里切不可吹风,恐惹出祸来。”

  铁公子道:“关我甚事,我去露风?老丈只管放心。”

  说罢,遂由大路而行,正是:

  奸狡休夸用智深,谁知败露出无心。
  劝君不必遮人目,上有苍苍日鉴临!

  铁公子上马,望大路上走不到二三里,只见昨晚看见的那个青衣少年,在前面走一步,顿一步足,大哭一声道:“苍天,苍天!何令我受害至此!”

  铁公子看明了,忙将缰绳一提,赶到前面,跳下马来,将他肩头一拍道:“韦兄,不必过伤,这事易处,都在我小弟身上,管取玉人归赵!”

  那少年猛然抬头,看见铁公子是个贵介行藏,却又不认得,心下惊疑,说道:“长兄自是贵人,小弟贫贱,素不识荆,今又正在患难之中,怎知贱姓,过蒙宽慰,自是长兄云天高谊,但小弟冤苦已随大神坑累,屈长兄纵有荆、豫侠肠,昆仑妙手,恐亦救拔小弟不得。”

  铁公子笑道:“峰虿小难,若不能为兄排解,则是古有豪杰,今无英雄矣,岂不令郭解齿冷?”

  那少年听了,愈加惊讶道:“长兄乃高贤大侠,小弟在困顿中,神情昏愦,一时失敬。且请贵姓尊表,以志不朽。”

  铁公子道:“小弟的贱名,此时仁兄且不必问,到是仁兄的尊讳,与今日将欲何往,倒要见教了,我自有说。”

  那少年道:“小弟韦佩,贱字柔敷,今不幸遭此强暴劫夺之祸,欲要寻个自尽,又奈寡母在堂;欲待隐忍了,又忽当此圣明之朝,况在辇毂之下,岂容纨袴奸侯,强占人家受聘妻女,以败坏朝廷之纲常伦理、情实不甘。昨晚踌躇了一夜,因做了一张揭贴,今欲进京,拚这一条穷性命,到六部六科十三道各衙门去告他。虽知贵贱相悬,贫富不敌,然事到头来,也说不得了。”

  因在袖中取出一张揭贴,递与铁公子道:“长兄请一看,便知小弟的冤苦了。”

  说罢,又大声痛哭起来。铁公子接了揭贴,细细一看,方知他丈人也是一个秀才,叫做韩愿。抢他妻子的,是大夬侯。因说道:“此揭帖做得尽情耸听,然事关勋爵,必须进呈御览,方有用处。若只递在各衙门,他们官官相护,谁肯出头作恶?吾兄自递,未免空费气力,终归无用。若付与小弟带去,或别有妙用,也未可知。”

  韦佩听了,连忙深深一揖道:“得长兄垂怜,不啻枯木逢春。但长兄任劳,小弟安坐,恐无此理。莫若追随长兄马足入城,以便使令?”

  铁公子道:“仁兄若同到城,未免招摇耳目,使人防嫌。兄但请回,不出十日,当有佳音相报。”

  韦佩道:“长兄卵高情,真是天高地厚。但恐小弟命薄,徒费盛意。”

  说到伤心处,不觉堕下泪来。铁公子道:“仁兄青年男子,天下何事不可为,莫只管做些儿女态,令英雄短气!”

  韦佩听了,忙欢喜致谢道:“受教多矣!”

  铁公子说罢,将揭帖拢入袖中,把手一拱,竟上马,带着小丹匆匆去了。韦佩立在道旁相送,心下又惊又疑,又喜又感,就像做了个春梦一般,不敢认真,又不敢猜假,恍恍惚惚,只立到望不见铁公子的马,方才懒懒的走了回去。正是:

  心到乱时无是处,情当苦际只思悲。
  漫言哭泣为儿女,豪杰伤心也泪垂!

  原来这韦村到京,只有四五十里。铁公子一路趱行,日才过午,就到了京城。心下正打算将这揭帖与父亲商量,要他先动了疏奏明,然后奉旨拿人。不期到了私衙,门前静悄悄,一个衙役也不见。心下暗着惊道:“这是为何?”

  慌忙下马,到堂上,也不见有吏人守候,愈加着忙。急走入内宅,见内宅门却是关的。忙叫几声,内里家人听见,识得声音,忙取钥匙开了门,迎着叫道:“大相公,不好了!老爷前日上本,伤触了朝廷,今已拿下狱去了,几乎急杀。大相公来得好,快到内房去商量!”

  铁公子听了,大惊道:“老爷上的是甚么本,就至于下狱?”一头问,一头走,也等不得家人回答,早已走到内房。

  母亲石夫人忽看见,忙扯着衫袖,大哭道:“我儿来得正好。你父亲今日也说要做个忠臣,明日也说要做个忠臣,早也上一本,晚也上一本,今日却弄出一场大祸来了,不知是死是生?”

  铁公子先已着急,又见母亲哭做一团,只得跪下,勉强安慰道:“母亲不必着急,任是天大事情,也少不得有个商量。母亲且说父亲上的是甚么本?为甚言语触犯了朝廷?”

  石夫人方才扶起铁公子,教他坐下,因细细说道:“数日前,你父亲朝罢回家,半路上忽撞见两个老夫妻,被人打得蓬头赤脚,衣裳粉碎,拦着马头叫屈。你父亲问他是甚人,有何屈事?他说是个生员,叫做韩愿。因他有个女儿,已经许嫁与人,尚未曾娶去,忽被大夬侯访知有几分颜色,劈头教人来说,要讨他做妾。这生员说,已经受聘,抵死不从,又挺触了他几句。那大夬侯就动了恶气,使出官势,叫了许多鹰犬,不由分说,竟打入他家,将女儿抢去。这韩愿情急,追赶拦截,又被他打得狼狈不堪。你父亲听了,一时怒起,立刻就上了一疏,参劾这大夬侯,你父亲若有细心,既要上本,就该将韩愿夫妻拘禁,做个证据,教他无辞便好。你父亲在恼怒中,竟不提防。及圣旨下来,着刑部审问,这贼侯奸恶异常,有财有势,竟将韩愿夫妻捉了去,并这女子藏得无影无踪。到刑部审问时,没了对头。大夬侯转办一本,说你父亲毁谤功臣,欺诳君上。刑部官又受他的嘱托,也上本参论。圣上恼了,竟将你父亲拿下狱去定罪。十三道同衙门官,欲待上疏辨救,若无原告,没处下手。这事怎了?只怕将来有不测之祸。”

  铁公子听完了,方定了心,喜说道:“母亲请宽怀,孩儿只道父亲论了宫闱秘密不可知之事,便难分辨。韩愿这件事,不过是民间抢夺,贵豪窝藏,有司的小事,有甚难处!”

  石夫人道:“我儿莫要轻看,事虽小,但没处拿人,便犯了欺君之罪。”

  铁公子道:“若是父亲造捏假名,果属乌有,故入人罪,便是欺君。若韩愿系生员,并他妻女,明明有人抢劫,万姓共见,台臣官居言路,目击入告,正其尽职,怎么叫做欺君?”

  石夫人道:“我儿说的都是太平话,难道你父亲不会说?只是一时间没处拿这三个人,便塞往了嘴,做声不得。”

  铁公子道:“怎拿不着?就是盗贼奸细,改头换面,逃走天涯海角,也要拿来。况这韩愿三人,皆含屈负冤之人,啼啼哭哭,一步也远去不得的,不过窝藏辇毂之下,捉他何难?况此三人,孩儿已知踪迹,包管手到擒来,母亲但请放心。”

  石夫人道:“这话果是真么?”

  铁公子道:“母亲面前,怎敢说谎!”

  石夫人方欢喜道:“若果有些消息,你吃了饭可快到狱中,通知你父亲,免他愁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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