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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蠢丫头喜挑嘴言出祸作 俏侍儿悄呼郎口到病除(2)


  双公子坐在白石上细细思量若霞的说话,一会儿疑他是假,一会儿又信他为真。暗忖道:“做了儿子,做不得女婿”的这句言语,大有关系。若不果是小姐说的,若霞蠢人,如何说得出?小姐既如此说,则这段姻缘,到被做儿子误了,却为之奈何?我的初意,还指望慢慢守去,或者守出机缘。谁知小姐一言已说得决决绝绝,便守到终身,却也无用。守既无用,即当辞去。但我为婚姻出门,从蜀到浙,跋涉远矣,阅历多矣,方才侥幸得逢小姐一个定情之人,定我之情。情既定于此,婚姻能成,固吾之幸;即婚姻之不成,为婚姻之不幸,以拼一死,亦未为不幸。决不可畏定情之死,以望不定情之生,而负此本心,以辱夫妇之伦。所恨者,明明夫妻,却为兄妹所误。也不必怨天,也不必尤人,总是我双星无福消受,故遇而不遇也。今若因婚姻差谬,勉强辞去,虽我之形体离此,而一片柔情,断不能离小姐而又他往矣。莫若苦守于此,看小姐怎生发付。

  一霎时东想想,西想想,竟想得昏了,坐在石上,连人事也不知道。还是夫人想起来,因问侍儿道:“大相公到园中去耍子,怎不见出来?莫非我方才在后房有事,他竟出去了,你们可曾看见?”众侍儿俱答道:“并不曾看见大相公出去,只怕还在园里。”夫人道:“天色已将晚了,他独自一人,还在里面做甚么?”因叫众侍妾去寻。

  众侍妾走到园中,只见双公子坐在一块白石上,睁着眼就象睡着的一般。众侍妄看见着慌,忙问道:“大相公,天晚了,为何还坐在这里?”双公子竟白瞪着一双眼,昏昏沉沉,口也不开。众传女一发慌了,因着两个搀扶双公子起来,慢慢的走出园来,又着两个报与夫人。夫人忙迎着问道:“你好好的要到园中去耍子,为何忽弄做这等个模样?我原叫若霞服侍你来的,若霞怎么不见,他又到那里去了?”双公子虽答应夫人两句,却说得糊胡涂涂,不甚清白。夫人见他是生病的光景,忙叫侍妾搀他到书房中去睡,又叫人伺候汤水,又分付青云好生服侍。双公子糊胡涂涂睡下不题。

  夫人因叫了若霞来,问道:“我叫你跟大相公到园中去闲玩,大相公为甚忽然病起来?你又到那里去了?”若霞道:“我属大相公入园时,大相公好端端甚有精神,问长问短,何尝有病?我因见他有半日耽搁,恐怕小姐叫,故走进去看着。怎晓得他忽然生病?”夫人问过,也就罢了。欲要叫人去请医生,又因天色晚了,只得捱得次日早晨,方才请了一个医生来看。说是“惊忡之症,因着急上起的,又兼思虑过甚,故精神昏馈,不思饮食。须先用药替他安神定气,方保无虞。”说完,撮下两帖药就去了。夫人忙叫人煎与他吃了。虽然不疼不痛,却只是昏昏沉沉,不能清白。

  此时江章又同人到武林西湖去游赏了,夫人甚是着急。小姐闻知也暗自着惊。因问彩云道:“他既好好游园,为何就一时病将起来?莫非园中冷静,感冒了风寒?”彩云道:“医生看过,说是‘惊忡思虑’,不是风寒。”小姐道:“园中闲玩,有甚惊忡?若伤思虑,未必一时便病。”彩云道:“昨日双公子游园,是夫人叫若霞送他去的。若霞昨日又对夫人说,双公子好端端问长问短,我想这问长问短里,多分是若霞说了甚么不中听的言语,触动他的心事,故一时生病。小姐可叫若霞细细盘问他,自然知道。”小姐道:“他若有恶言恶语,触伤了公子,我问他时,他定然隐瞒,不肯直说。到不如你悄悄问他一声,他或者不留心说出。”彩云道:“这个有理。”

  因故意的寻见了若霞,吓他道:“你在双公子面前说了甚么恶言语,冲撞了他,致他生病?夫人方才对小姐说,若双公子病不好,还要着实责罚你哩?”若霞吃惊道:“我何曾冲撞他,只因他说林老爷劝他,‘与其做假儿子,不如改做真女婿’,他甚是喜欢。我只驳得他一句道:‘这个莫指望。小姐曾说来,女婿可以改做儿子,既做了儿子,名分已定,怎么做得女婿?若再做女婿,是乱伦了。’双公子听了,就登时不快活,叫我出来了。我何曾冲撞他?”彩云听了,便不言语,因悄悄与小姐说知,道:“何如?我就疑是这丫头说错了话。双公子是个至诚人,听见说儿子改做不得女婿,自然要着惊生病了。”

  小姐道:“若为此生病,则这病是我害他了。如今却怎生挽回?”彩云道:“再无别法,只好等我去与他说明,这句话不是小姐说的,他便自然放心无恙了。”小姐道:“他如今病在那里,定有人伺候。你是我贴身之人,怎好忽走到他床前去说话,岂不动人之疑?”彩云道:“这个不打紧,只消先对夫人说明,是小姐差我去问病,便是公,不是私,无碍了。”小姐道“有理,有理。”

  彩云就忙忙走到夫人房里,对夫人说道:“小姐听见说大相公有病,叫我禀明夫人去问候,以尽兄妹之礼。”夫人听了欢喜道:“好呀,正该如此。不知这一会儿,吃了这帖药,又如何了?你去看过了,可回复我一声。”彩云答应道:“晓得了。”遂一径走到东书院书房中来。

  此时青云因夜间服侍辛苦,正坐在房门外矮凳上打磕睡。彩云便不打醒他,轻轻的走到床前。只见双公子朝着床里,又似睡着的一般,又似醒着的一般,微微喘息。彩云因就床坐下,用手隔着被抚着他的脊背,低低叫道:“大相公醒一醒,你妹子蕊珠小姐,叫彩云在此问候大相公之安。”

  双星虽在昏聩朦胧之际,却一心只系念在蕊珠小姐身上。因疑若霞说话不实,又一心还想着见彩云细问一问,却又见面无由。今耳朵中忽微微听见“蕊珠小姐”四个字,又听见“彩云在此”四个字,不觉四肢百骸飞越在外的真精神,一霎时俱聚到心窝。忙回过身来,睁眼一看,看见彩云果然坐在面前,不胜之喜。因问道:“不是梦么?”彩云忽看见双公子开口说话,也不胜之喜,忙答应道:“大相公快快苏醒,是真,不是梦。”双星道:“方才隐隐听得象是有人说蕊珠小姐,可是有的?”彩云道:“正是我彩云说你妹子蕊珠小姐,着我在此问候大相公之安。”

  双星听了,欣然道:“我这病只消彩云姐肯来垂顾,也就好了一半,何况是蕊珠小姐命来,病自勿药而霍然矣。”因又叹息道:“彩云姐,你何等高情,只不该说‘你妹子’三个字,叫我这病根如何得去?”彩云道:“小姐正为闻得大相公为听见儿子做不得女婿之言而生病,故叫彩云来传言,叫大相公将耳朵放硬些,不要听人胡言乱语。就是真真中表兄妹,温家已有故事,何况年家结义,怎说乱伦?”

  双星听了,又惊又喜道:“正是呀,是我性急心粗,一时思量不到。今蒙剖明,领教矣,知过矣。只是还有一疑不解。”彩云道:“还有何疑?”双星道:“但不知此一语,还是出自小姐之口耶?还是彩云姐怜我膏肓之苦,假托此言以相宽慰耶?”彩云道:“婢子要宽慰大相公,心虽有之,然此等言语,若不是小姐亲口分付,彩云怎敢妄传?大相公与小姐,过些时少不得要见面,难道会对不出?”双星道:“小姐若果有心,念及我双星之病,而殷殷为此言,则我双星之刀圭已入肺腑矣,更有何病?但只是我细想起来,小姐一个非礼弗言,非礼弗动,又娇羞腼腆,又不曾与我双星有半眉一眼之勾引,又不曾与我双星有片纸只字之往来。就是前日得见小姐之诗,也是侥幸撞着,非私赠我也,焉肯无故而突然不避嫌疑,竟执兄为婿之理?彩云姐虽倾心吐胆,口敝舌颓,吾心终不能信,为之奈何?”

  二人正说不了,忽青云听见房中有人说话,吃了一惊,将磕睡惊醒,忙走进房来,看见双公子象好人一般睡在床上,欹着半边身子与彩云说话,不胜欢喜道:“原来相公精神回过来,病好了。”就奉茶水。彩云见有人在前,不便说话,因安慰了双公子几句,就辞出来,去报知小姐。

  只因这一报,有分教:守柳下之东培,窥周南之西子。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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