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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菱


  王生愿,齐之世家子。步年轩轾,迥非常俦。父名司理,训诲綦严,日闭馆中课之读,虽亲戚不使通庆吊。时村中有演戏者,生私出观之。剧终天晚,恐归受责,徘徊道左,远望家门而零涕焉。未几,信步出村,东行里许,路旁一老姥谓曰:“若个好男儿,天已如许晚,尚踟蹰于此,将何往耶?”生以情告。姥云:“归必受楚,不如随我去便佳。寒舍不远,当不使郎君露处。”

  生收涕大悦,遂同行。至一村,短篱周匣,中有柴门如窦,携生手俯身入。中殊宽厂。行数武,有老屋数楹,石枕竹床,颇觉雅洁。秉烛命坐,见几上棋枰书籍,不类农家,问:“老姆精于诸艺乎?”姥云:“幼时亦颇娴习,惜未能精。老身皮姓,有一甥女,自幼失怙恃,寄居寒家,针黹之暇,令其释闷。此儿颇慧,乳名阿菱,待老身唤来,伴公子戏。”俄去复返,引一女郎至,双鬟垂耳,娇艳动人,立灯下,秋波微睨,笑态盈盈。生魂魄飞越,应对屡乖。姥云:“菱儿暂陪公子,予去作馔来食。”

  姥去,生问女郎年几何,女云:“十四。”生云:“小我一岁。”女云:“小一岁便如何?”生云:“此后好呼唤耳。”女云:“谁是尔婢子,辄便呼唤?”生云:“称呼耳!”女云:“何以相称?得毋夜郎自大耶?”生云:“不敢不敢,卿须呼我为郎。”女笑云:“我以为兄也。侬最怕狼,不便相呼。”生云:“不呼郎呼我为甚?”女掩口云:“不呼尔为狼则呼为犬。”生云:“无故奚落人,当罚尔。”

  遽前夺其帕。女笑声嗤嗤,掷帕于地,生急俯拾,而女早抬起。生持其腕而复夺之,姥揭帘入,左手执盘,右手持匕箸,堆置几上,谓生曰:“此儿自幼娇养,有多慢客,幸公子谅之。”生极赞其慧。姥云:“如此痴憨,不畏郎君笑耶?可入厨去,悉将物来。”无何,女将杯盘罗列盈几。姥云:“我家固无男子,亦无仆婢,蔬食不堪奉客。”生谦让后,食味俱甘脆,而莫能指名。询姥何处得此佳味,姥云:“郎君日居富贵之乡,列八珍,食万羊,此等山肴野蔌,不常食,转以为奇耶?”生食之甘,益询其名。姥云:“盘中红丝白理者,紫驼之峰也;肉腴骨脆者,黑熊之膰也。饭乃红莲之稻,汤乃碧糁之羹。市远殊无兼味,但祈强饭为佳。”生赞不已。姥云:“今日既屈嘉宾,愿行一酒令以佐饮,公子愿乎?”生急请命。姥云:“取骰子四枚一掷成点,当拈古诗一句与色子相合,否则罚以金谷酒数。”女一掷,得“三三一六”,云:“三山半落青天外。”生掷得“一么三三”,云:“月点波心一颗珠。”女云:“何不云“万绿丛中一点红”?”姥云:“郎君思亦巧矣。”

  生请姥掷,姆掷得“两么两六”,云:“双悬日月照乾坤。”令毕,各饮一杯而止。席终,姥扫榻展卧具,止生宿。生云:“独居胆怯,愿姥遣人伴寝。”姥云:“生醉矣,此处无虎狼,保不衔生去。”乃留烛携女同去。生辗转终夜,思欲直言,恐不遂,或遭其辱。

  天将晓,闻对户房中老姥与阿菱唧唧不休,恍惚似议婚。晨起姥来,生问阿甥有婿家无,云:“未也。”生云:“择婿如何等人?”姥云:“性情温和,品貌秀雅者方许之。”生云:“若小生者如何矣?”姥沉吟云:“公子甚佳,老身也颇倾慕。俟商之于甥,如其愿也,则今夕良辰,即备青庐,无劳亲迎焉。”生大喜。姥去,生伏窗听之,女云:“生年少浮动,春风邂逅,秋扇弃捐,儿何以堪耶?况彼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哉!”姥云:“儿误矣,生至情人也。我辈混迹人寰,所欲皆其自择。仙凡路隔,谁见有尘世人为狐仙作蹇修者?媒妁可勿计,我将使彼自达其父母焉。”女云:“虽然,不可太急。”姥云:“前缘夙定,非老身之强为也。”女云:“红鸾未动,速则有灾。以儿卜也,当迟之两年,否恐不利。”姥云:“成事在天,儿勿虑也。”出谓生曰:“以公子才貌门第,有何不可。第恐不能自专,归烦禀命尊人。如其协也,予择吉送女去。实告君,我辈狐仙也,与君有前缘焉。”生云:“区区之意,姥所深知。顾此言何以告父母?”姥云:“不妨。蓄有一物,归而献之,为言求婚,尊人必愿。如有回音,可于某日俟我于城东之石桥。”

  乃出一绢,包缄固甚密,赠生藏诸怀。导生出门,嘱云:“所约之期勿忘也。”返身遂去。生视之,松楸夹路,并无居庐。寻途而返归,不敢隐,实告其父。父异之,启其缄,重纸包裹,中一铜尺,其铭云:“尺非长,寸非短,宜子孙,垂久远。”洵汉代物,不禁咤异。先是生父司理,曾游咸秦刘太守幕。守酷好古玩,凡民间有古器,多方罗致之。有某生蓄一铜尺,守知之,设计强夺去。生忿,控诸抚,抚恶其贪,将坐赃免。守惧,遣人央抚,请以尺献,抚许之。盖抚好古之癖,更甚于守。守不得已割爱,启箧取尺,先一夕为其戚林某窃去,怀物遁归,至中途忽失去。守无所措,上台催索甚紧,而某生亦讼不休。守乃遣人寻觅,许以千金。固疑是林,而已遁去。知司理与林同里,来函乞司理搜求,言词哀恳。司理在幕府,知之甚悉,故今得此物,喜出望外,深感其情,欲结婚,且将诣咸阳谒守,指日登程。

  时有其内兄余某者,力阻之,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赃物之来,行踪谲异,留之不详,不如售之以去累。且狐仙亦不可为眷属,亟宜绝之。”司理信其言,以他词答守,藏尺于箧,不践仙盟。生愁思无聊,忽忽至半月,私至城东。姥果在,喜云:“我固知郎君不失信,奈尊翁决绝何?老身以千金相赠,何妄信邪说?窃恐祸至,阿菱已许人,郎君宜再寻佳丽可也。”生挽袂,大痛失声。姥云:“郎君收涕,予戏言耳。有一策,能从之尚可为。君家后院楼,屏人独居,俟夜有红灯,予即送女至。”

  如其教,果有灯贴槛际。就之,见阿菱坐楼上,光艳胜于初见时,遂成夫妇,栖于别业,俨然伉俪,至晓始去。于是凭肩望月,交臂谈心。女恒若不快,生怪诘之,女云:“凡事强合者必不能久,况婚姻大事乎!予两人恐不能常聚。”生以他辞掩之,女叹亦止。于是和诗猜谜,颇觉雅趣。一夕,灯前猜谜,生云:“昔人有禽字,猜为会少离多,颇确切。”女闻之,愀然曰:“不如手到擒来为佳。”

  如是星离月会,约有半载,渐泄其事。生父忧之。适余至,生谋诸余。余为延术士粘朱符于楼窗,女大不怿,谓生曰:“妾言验矣。幽期密约,胡可以长?不如从此去,否则定遭奇祸。”生苦挽留,女终不乐。未几,术士作法于庭,仿佛有清烟自楼内出。术士云:“妖被擒矣。”举家相贺,女自此不再至。生神思迷惘,若有所失,独坐空斋,对影成两,乃赋一诗云:“楼上红灯不再过,凄凉孤月泛金波。从来佳丽尘寰少,自古书生薄命多。枕底香盟余绣履,奁中遗物剩青螺。伤心最是黄昏后,独掩空帷涕泗沱。”反复吟咏,忧闷欲死。生父以为可庆,而余亦以功自诩,往来益密。因求铜尺,暂假观玩。司理出尺示之。

  未几二人痛饮,司理醉,余乘间窃去。及醒始知,急往寻余,余已买舟诣秦矣。盖欲持此以要太守之金也。司理急追之,及至秦,余已先到谒刘守,及探其行囊,则铜尺乌有矣,遂与守言:“铜尺在司理手,彼悍不欲与。”于是守衔之。司理至秦谒守,守有怼词,因述其情,守勿信,遣人招余,余已归矣。司理遂息于逆旅。守使人许以金而索其尺,司理力白其无。太守疑其居奇,益恨之。

  时郡中有巨盗案,守阴使人言于盗,污司理为同伙,所言里居甚详。捉司理至,搒掠甚苦,终无词,陷于囹圄。盗中有任姓者,性梗直,知司理冤,乃谓曰:“予虽大盗,具有天理。明日堂上,予代白君冤而噬余某,使彼来纠缠此案,何如?”司理泥首泣请。越翌日,守理案,盗诬余,请守行文关之。齐东令某,与守有旧,差役捕余,搜其家,则铜尺在其柜中,赃证并获。余口不能辨,遂坐同党罪,以铜尺入官,司理得免。

  既出,阴怪其事,而未知其由。自遭大讼,贫无立锥,至于悬釜。一日,将乞米于邻,甫出门,有老姥持五斗米求售。司理诉其窘,姥慨以米赠。司理感之,邀至其家。生视之,阿菱之外祖母也,不觉失声。司理询其故,生以实告。司理颇觉自惭,向姆谢过。姥云:“君爱子之情,老身何怪。前日铜尺,使获脏于余氏者,皆我为之。”司理深感其义,询阿菱何在,姥云:“纸上符箓,其奈我何!阿菱固无恙也。”司理亟求婚姻,姥不许。乃跪求之,始应其请。因问姥居何里,姥云:“予僦居城南王氏第,君择良辰往聘之可也。”

  于是以百金赠司理,使备青庐,遂出门去。司理备乘舆,至期往,见王氏第仆役纷纭,金玉锦绣,居然素封,奁物丰侈,有珊瑚镜台高三尺许,中嵌汉时透光镜,其余珍物,多不能指其名。众视阿菱,皆惊为神仙中人,比燕犹肥,较环稍瘦,才如道韫,德似孟光,虽西子、王嫱,不能擅美于前也。人见之罔不惊叹。生家自此亦小康。闻刘守终以墨败。菱循循妇道,善理家,终日欣欣无戚容。尝谓生曰:“天下事强合者终离,违天故也。今而后可百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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